第八章人性的幻想
改变并不容易,但它是可能的,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荣耀。
我们总是倾向于做出这样的推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要建立真诚关系,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改变人性,使所有人都变得一样。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即使在我的经历和团体治疗中,这种想法也被证明是错误的。个体差异只有在被接纳和庆祝的时候,才能建立起真诚关系。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迈向真诚共同体时,所踏出的第一步或许应该是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不是,也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
8.1多元化的问题
因为每个人的独特性,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个多元化的社会中,同时我们也为社会的多元化而倍感自豪。尽管我们来自不同的种族和背景,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需求、传统和信仰,采取不同的谋生方式,但仍可以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中共同生活,无论如何,多元化有时候是值得庆祝的。
请记住,真诚共同体是一种团结的状态,身处其中的时候人们放下了防备心理,不再躲在防御措施背后,而是学着降低它们。他们也不再企图消除差异,而是学着接受甚至欣赏它们。在真诚关系中,人们需要的不是“顽强”,而是“柔软”。在这个崇尚“柔软”的地方,多元化不再是一个问题。事实上,它十分鼓励多元化。真诚共同体拥有真正的炼金术,它将我们差异的糟粕转化为美妙的和谐。
若想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们还必须从最根本的层面了解,人类在拥有那么多共性的同时为何又是如此不同,我们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人性是什么?
8.2我们是蛇,也是龙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神话是个高深莫测的传说,往往是虚构的。然而,越来越多的心理学家开始意识到,神话之所以能流传至今,触动人心,恰恰在于它们的真实性。不同的文化中,不同的年代里,神话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它们经久不衰,广为流传,正因为它们是事实的具象化体现。
龙,是神话中的生物。早在今天的漫画书和动画片中那些喷火的怪兽出现之前,整个欧洲的基督徒就已经用手稿上精美的插图阐述了龙的形象。中国的道士,日本的佛教徒,印度的印度教徒和阿拉伯半岛的穆斯林也是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是龙?为什么这个神话中的野兽如此国际化?
因为龙是人类的象征。作为一个虚构的符号,它代表了人性的本质。我们是长出了双翼的蛇,是可以展翅飞翔的蠕虫。像爬行动物一样,我们贴地而行,深陷于动物性和文化偏见的泥淖中。然而,如同飞鸟一般,我们也拥有翱翔于天际的精神力和行动力,至少在短暂的时间内超越我们狭隘的思想和罪恶。所以我有时会告诉我的患者,他们的一部分任务是与他们心中的巨龙和解,以决定他们想发展人性中更懒惰卑劣还是更灵性智慧的那一面。诗人鲁米说:
你生而有翼
为何竟愿意一生匍匐前行
形同虫蚁?
我们的狭隘、偏见和傲慢,让我们像蛇一样在泥沼中爬行,而我们的接纳和包容,则能让我们的心灵插上羽翼,飞翔在天际。
所有的神话都或多或少与人性有关,作为神话象征,龙是相对简单的一个。正如在梦境中一样,许多意象可以凝聚成一个神话。以亚当和夏娃,伊甸园,苹果和蛇(龙的雏形已经在这里出现了)的奇妙故事为例。这是关于我们从生活中堕落,从自然界被疏离的故事,或者,它是我们向自我意识进化的故事,说明知廉耻是人类的本质之一,或两者兼而有之。同时,这也是一个关于人类在自性化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贪婪、恐惧、傲慢、懒惰和叛逆的故事。它告诉我们,我们无法再回到与万物融合的无自我意识的状态,这条路被一把燃烧的剑所阻断,只有穿越严酷的荒漠进入意识更深层的领域才能获得拯救。
即使是最简单的神话也有很多面,就像龙一样,我们是多面的生物。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用神话来阐述人性。我们的本质是多面的、复杂的,甚至自相矛盾的,它不能用单一、简单归类的方式来表述。于是神话被赋予了囊括和拥抱丰富人性的使命。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位牧师问孩子们:“如果世界上的好人都是红色的,坏人都是绿色的,那你们会是什么颜色的?”
一个小孩歪着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满脸兴奋地回答:“我是花色的。”
人类学家欧内斯特针对人性的错综复杂,说了这样一句话:“人是满口胡言乱语的神。”
因为人性的多面和复杂,对它的简单定义不但有失丰富性的公允,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任何虚假都是危险的,尤其是对人性的误解,因为这种误解是战争的基础之一。关于人性,最主要的错误观念,或者说幻觉,是人类都是相同的。你们一定以某种形式听说过这样的幻觉。“全世界的人们都是相似的。”“不同的外表下,人人皆兄弟。”“你们应该像我们一样。”
这种幻想是“邪恶”的理论基础。例如,父母要求孩子跟他们一样,丈夫要求妻子跟他一样,或者妻子要求丈夫跟她一样,上司要求下级跟他一样,一个民族要求另一个民族跟他们一样等,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打着什么崇高的旗子,这种以自我为中心,强迫别人与自己一样的心理和行为,最终都会走向邪恶。
虽然人与人有着不同的特征,踩着不一样的鼓声前行,但如果就此断言不同的人绝对没有共同之处,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前文所提到的“成为桑人和斐济人的治疗者”,描述了两种“原始”文化中治疗者所经历的终身训练过程。在这两种文化中,尽管特定的治疗方法或普遍的精神信仰所使用的语言和概念截然不同,但这些治疗者多年来转化过程的特征却极为相似。事实上,这些治疗师的转变之旅,与我们自己文化中的精神追求者所采取的方式大致相同。我认为,精神旅程的过程在深处是一致的。它们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复杂特征之一。
精神成长的过程为人类同时具有独特性和相似性提供了另一个例子。男人和女人是截然不同的,没有人会质疑男性精神与女性精神之间的巨大差异。然而,在过去20年从事心理治疗的实践过程中,我意识到,男性和女性必须面对同样的精神问题,并在成长过程中克服相同的障碍这一事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男性或女性都需要学习如何独立于自己的父母、配偶和子女,如何培养充分的责任感和主体感。完成这一步之后,还要学习如何屈服,如何应对身体的衰老,如何面对死亡。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来说,作为男人的我和作为女人的你是截然不同的,与此同时,我们又都是同样的人。
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来说,西方人与东方人是截然不同的。我们有许多不同的想法。但是,我们也必须同样面对生死,以及其他作为人类所必须面对的共同问题。这就是龙的神话所要阐述的现实——我们是蛇,也是龙。
由此可见,“人性是什么?”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的答案必然是矛盾的。人类截然不同又十分相似。如果我们都一样,世界将变得简单很多。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来自不同文化的人们都倾向于将我们的差异严重低估。在一种文化中被认为是“正常”的东西在另一种文化中可能被认为是明显异常的,甚至在相当程度上,善与恶的概念也由文化所决定。
我从一段令我懊恼的经历中了解到,并非所有文化差异都一成不变。当我在冲绳岛服务期间,我决定去拜访医院,许多其他的美国人也对此很感兴趣,医院的翻译,一位见多识广的日本女性为我们安排了为期一天的行程。期间一名美国医生注意到,医院的患者都睡在榻榻米垫上,除了这张榻榻米垫,患者和水泥地板之间再无其他的阻隔,这位医生不禁喊道:“这里对待患者的方式太糟糕了,我简医院竟然这么差,他们至少应该给患者安排用来睡觉的床铺。”
由于这个地方比我在美国医院更加整洁有序,我当即斥责他:“医院并不差,”我强调,“在日本文化中,睡在榻榻米垫上再正常不过。床铺反倒可能引起患者的不适,让他们无所适从。由于来自不同的文化,他们更喜欢以这样的方式睡觉。”
我们的翻译当即纠正了我,“确实,医院,”她说,“如果你安排一个日本农民住在一间带床铺的酒店房间里,他可能会在头几天晚上解开榻榻米垫子用来睡觉。但是一旦一个日本成年人有机会睡在床上,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她或他通常不会再睡在榻榻米垫上。”
在那些认识到至少部分的文化差异可以改变的人当中,大多数都认为他们自己的文化,他们自己的现实,既美好又崇高,应该改变的是来自其他文化的人。但这一表现再次将对人性的幻想推向了更加危险的极端。它不仅假定所有人都具有本质上的相同性,而且假定所有人都应该向这个方向努力。那些不能,不会,也不想变得“像我们一样”的人则被打上敌人的标签,无论他们是来自另一个国家或另一种文化的人们,还是生活方式与我们不同的邻居。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和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哈耶克说:“在这个世界上,平等待人和试图使他人平等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总是存在的。前者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前提条件,而后者意味着‘一种新的奴役方式’。”比如,一些父母怀着美好的意愿去塑造孩子,希望他们将来过上体面的日子,但结果恰恰是那些想让孩子变得体面的东西,却让他们的生活变成了人间地狱。
人性的现实在于,我们是,而且将永远是截然不同的,因为人性最突出的特征在于它具有通过文化和经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进行塑造的能力。人性是灵活的,它确实有改变的能力。但这样说并不足以彰显人性的荣耀,更为合适的说法应该是“转型的能力”。转型的能力才是人性最本质的特征。同样矛盾的是,这种能力既是战争的成因,也是战争最根本的解药。
8.3转型的能力
我住在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大湖边。每年3月,当湖面上的冰融化时,都会飞来一群海鸥,而到了每年12月,当湖面结冰时,海鸥又会离开,大概是飞往南部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但最近听说是在亚拉巴马州的佛罗伦萨。研究候鸟的科学家认识到,海鸥小小的脑袋已经足以使它们能够依据星辰来辨别方向,从而准确地抵达亚拉巴马州的佛罗伦萨。唯一的问题是它们的自由度相对较低。其迁徙的目的地只可能是亚拉巴马州的佛罗伦萨。它们不能说:“今年我也许会在得克萨斯州的韦科或百慕大过冬。”
与海鸥相比,我们人类相对缺乏本能,却有着极大的自由度。我们有选择的自由,如果经济条件允许的话,无论是去亚拉巴马州、百慕大或巴巴多斯过冬,还是留在家中,或者干脆做一些完全不合常理的事情,比如转向北部,去佛蒙特州遍布碎木头和玻璃的冰山上滑雪。而这种自由则赋予了我们对自身进行改变和转型的能力。
由蛇变成龙是自身的一种改变,也是一种转型。没有什么能比从婴儿期到青春期,再到成年期的心理成长的连续阶段更能证明我们的转型能力。然而此后,我们转变的愿望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增加,反而更加偏向于固有的模式,对新事物不再感兴趣,越来越腐朽僵化。事实上,当我年轻时,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步入五六十岁的成年人似乎都变得越来越守“本分”。
但也有可喜的例外,20岁那年,知名作家约翰·马昆德令我大开眼界,我和当时65岁的他共同度过了整个夏天。马昆德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事物都兴致盎然,而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任何一位德高望重的65岁老人对少不更事的20岁的我感兴趣。我们曾每周三到四次争论至深夜,我时常可以在争论中获胜。我可以改变他的想法。事实上,他每周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多次改变自己的想法。因此到了夏末,我已经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从精神上来说并没有变老。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也是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他变得更年轻,更灵活,较大多数青少年而言发展更快。在我的生命中,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精神可以不老。的确,我们无法避免身体随着年岁增长逐渐衰老,但心灵和精神可以永葆青春。
我们现在迎来了一个有趣的悖论:那些心灵和精神永葆青春的人,恰恰是心理上和精神上最为成熟的人。相反,很多我们所谓的衰老是心理和精神上的不成熟。我们通常这样描述老迈的人:他们变得牢骚满腹、刻薄寡恩和颐指气使,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但通常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步入了第二次童年,而是因为他们从未走出过第一次童年,他们一直是个孩子,只是外表那层成人的伪装磨损了而已。心理治疗师们知道,很多人在成人的外表下,实际还是个情绪化的孩子。不过,如果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有勇气寻求心理治疗,充分说明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心智的不成熟,无法继续困在成熟外表和幼稚心灵的夹缝之中,事实上,他们寻求心理治疗本身,就是提出了转型的诉求。
我的一位导师,曾用他独特的爱尔兰口音对我说:“啊,斯科蒂,成人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物!”当然,他的意思是说,成人是一件令人惊叹的造物,真正的成人很稀有。然而,并不需要对这种相对稀少的情况感到悲观。有证据表明,过去两代人中,成人的数量呈现出迅速的增长。无论如何,真正的成人是那些已经学会不断发展和锻炼他们转型能力的人。通过这种锻炼的加深,我们会在进步的道路上越走越快。伴随着成长,我们清空自己的能力也逐渐增强——我们能够摆脱掉那些陈旧的事物,让新的事物涌入,从而给转型带来可能。
可以说,正是我们转型的能力使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不同的人。缺乏一种固有的、预设的本质,却拥有尝试新的、不同的事物的自由,这就使我们不可避免地被塑造,或选择成为各式各样的人。人类最显著的特征是其多样性。由于不同的基因,不同的童年,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生活经历,也许最重要的是,由于不同的选择,我们已经通过不同的方式转型或被转型。气质、性格和文化上的巨大差异使我们难以和谐地生活在一起。通过运用同样的转型能力,我们有可能超越童年、文化,以及过去的经历。同样,我们有可能超越,而不是抹杀我们的差异。
8.4现实、理想和浪漫
那些认为和平世界不可能实现的人,即所谓的鹰派,通常将自己称为现实主义者。一群将人类天生好战的假设作为主要观点的人做出这样的自我定义不仅十分奇怪,而且与事实相悖。在所有被记载的历史中,鹰派始终坚持认为所有文化的人类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其实这并不完全准确,例如瑞典和瑞士几百年来从未发生过战争。但是对于鹰派来说,他们则认为战争是人性现实的写照,并通过成为好战分子去适应这一现实。
这些鹰派人士通常将鸽派称为理想主义者,更普遍的说法是“没头脑的理想主义者”或“糊里糊涂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是对的——我指的当然不是没头脑或者糊里糊涂,而是我们的确是理想主义者。因为我将理想主义者定义为相信人性具有转型能力的人。即使人性的确是好战的,即使我并不清楚侵略这种行为模式是先天的,还是后天习得的,但我们也仍然有可能将其改变。
无论人性的其他特征如何,这种转型能力才是其最显著的特征,它也是人类物种得以进化和生存的基础。这些鹰派人士,或所谓的现实主义者与人类意义的本质脱节,而理想主义的鸽派的思想才更符合人性的现实。理想主义者才是更现实的那群人。
然而,在某种情况下,理想主义的鸽派也会与现实脱节。当我主持裁军研讨会时,参与者们都热血沸腾;但当我告诉他们我预期裁军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时,他们的情绪一落千丈,表情黯淡下来。他们原以为这可能只需要六个月,因为他们都是浪漫主义者。我将浪漫定义为不仅相信人性的转型能力,而且相信这很容易。事实上这并不容易,但这是可能的。
其中的不易有很多根深蒂固的原因。品格的最佳定义为:精神元素一致的组织模式。一致性是这个定义中的关键词。个人的人格具有一致性,文化和国家的“品格”也是同理。一致性既有黑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在此举一个我亲身实践的例子。当新患者到来时,他们通常会看到我穿着开领衬衫和舒适的毛衣,甚至是拖鞋。如果他们第二次来见我时,发现我身着领带和西装,正准备赶赴一场演讲旅行,这也许尚可接受。然而,若是他们第三次来,却见到一个穿着飘逸长袍,戴着精致珠宝的我,他们通常不会再来第四次。许多患者不断回来接受我的服务的原因之一是,他们每次来找我,我都仍然是那个老斯科蒂。我人格的一致性给他们带来了安全感,使他们“有章可循”。我们需要保持人格的相对一致性,以便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社会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然而,这种一致性的阴暗面是我们心理治疗师所称的抵抗。品格,无论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都具有抵抗变革的特性。患者来进行心理治疗,其本质永远是寻求改变。但是从治疗开始的那一刻起,他们却表现出对变化的极度反感,并且常常会与它一决雌雄。心理治疗旨在释放真理之光,并将它在我们心中点亮。真理会带给你自由,但首先会把你逼疯——这句谚语生动地反映了这种抵抗。
改变并不容易,但它是可能的,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荣耀。这种荣耀曾被视为美国理想主义的根基。《独立宣言》《宪法》和《权利法案》——这个国家建立之初的所有纲领性文件——都是基于这个深刻的理想。它们的基本职能是建立一个社会,使人们在最大限度上获得变革的自由——改变他们的精神信仰,改变他们的居住地点,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通过信息的自由传递改变他们的想法。
不过,我们或许仍记得,改变他人的企图往往会导致混沌,并不能建立起真诚的关系,此刻我想起了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你唯一可以改变的人就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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