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德
来源:《世界历史》年第1期
在启蒙运动时期,欧洲中心主义达到了历史上的一个高潮。欧洲作为中心不仅表现在拥有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等“硬件”上,还体现在欧洲人的观念与意识等“软件”上,前者是有形的,后者是无形的,以欧洲人的文化优越感作为基本内涵。欧洲在文明程度上如何能够展现出“中心”的至高无上,固然在“硬实力”上比其他大陆占据优势是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但与此同时一定要树立起某个大陆的“低劣”作为反衬,被欧洲人称为“新大陆”的美洲正好扮演了衬托“旧世界”文明优越的角色,很长时间内总是作为“他者”的形象出现在欧洲人的脑海之中。这种欧“优”美“劣”最初只是具有很强文化优越感的欧洲人自觉选择的一种倾向,随着欧洲中心地位的日益强化逐渐演变为欧洲精英通过文本叙述构建的一套相关话语体系,美洲“他者”的角色被理论化或模式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在绝大多数欧洲人的观念中,美洲既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实体存在,更多的又是一种虚拟的符号标记,象征着与文明难以相容的未开化地区。从对大量相关资料的释读中可以看出,欧洲许多人很大程度上是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中构建美洲形象的,即使是那些有机会到美洲生活或考察或观光的欧洲人,也不可避免地通过文本叙事展现出“新大陆”与欧洲文明的对立。这种对美洲的想象到了启蒙运动时期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加剧,美洲成为很多启蒙思想家弘扬欧洲文明优越的“他者”,被想象为一个很难为“文明”所容忍的“邪恶”大陆,在各个方面充斥着与“理性”对立的不可思议之异常怪状。这种虚拟出的美洲形象与现实相距甚远,却为欧洲上层人士津津乐道,满足了他们对本大陆文明优越的自负和自恋心态,对大众认知美洲产生了很大影响。对美洲的“贬低”成为这个弘扬“理性”时代的一大特征,在想象中把美洲贬低到无以复加之地步,出生于荷兰的哲学家科内利乌斯?德波(CorneliusdePauw)大概为这个时代欧洲学界第一人。德波是启蒙运动时期公认的美洲问题研究专家,年他在柏林出版了两卷本的《关于美洲人的哲学研究》(以下简称《美洲人研究》),即刻在欧洲学界引起强烈反响,争论迭起,德波由此一举成名,被列为欧洲学界不多的研究美洲权威之一。年,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进行修订增补,德波被邀请撰写“美洲”词条。这件事说明德波对美洲的研究得到当时欧洲学界主流思想的认可。伊利诺伊大学历史学教授哈里?利伯森称,自德波这本书出版以来,没有一位学者“让有文化的欧洲人强有力地感受到美洲作为退化自然界之地域的恐惧”。这种“恐惧”感恐怕主要是来自美洲完全与他们所熟悉的文明环境“背道而驰”。当代人阅读德波这部著述,可能会对德波没有边际的想象力感到不可思议,德波几近是在想象中虚拟出一幅美洲可怕的图景,这幅图景展现出美洲的“缺陷”与“乏力”,对启蒙运动时代的欧洲人有不可名状的吸引力,但以想象作为基础的描述终究只是“泡沫”而已,注定会在事实面前飘然而散。学术界没有专门关于德波美洲退化思想的著述,学者们多是谈到启蒙运动时期欧洲构建美洲形象时将德波作为“美洲退化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德波撰写的这本书一经问世便在学术界引起争论,随着美洲真相的不断展现,对德波观点的批评成为学者论及这位启蒙运动时期美洲研究专家的“通则”。欧美学者通常批评德波构建的美洲形象几乎没有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作为支撑,基本上是出于想象。这是对德波“美洲退化观”非常到位的总结,但毫无事实根据的否定为何能够在启蒙运动时期的欧洲社会风靡一时?他们虽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试图从不同的角度予以回答,但很少有学者把德波的“美洲退化观”与启蒙时代盛行于欧洲的“中心论”联系在一起,未能揭示出德波发展布丰提出的“美洲退化论”和对当时欧洲人认识美洲产生很大影响的深层原因。研究启蒙时期欧洲对美洲形象的构建,德波是个很难绕开的人物,只有把他的相关思想置于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中加以考察,才能对其出现的文化根源及其获得当时绝大多数欧洲人认可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一、德波“美洲退化观”的思想来源
科内利乌斯?德波,年出生在阿姆斯特丹,他的家族在荷兰算得上名门望族,祖上经商,家境富裕。美国德波大学历史学教授约翰?克拉克?里德帕斯撰文考证了德波家族的起源与谱系,指出德波家族“有着古代高贵的血统”。这个家族最早居住在法国西南部的波城,历史上一直兴旺发达。在16世纪后半期之前,德波家族一直生活在法国这座古老的城市。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家族毅然离开法国迁徙国外,里德帕斯没有言明,只是讲到他们家族成员是胡格诺教派信徒。胡格诺教派是欧洲宗教改革运动时兴起于法国的一个新教派别,长期在天主教居于主导地位的法国处境一直不利。这个家族迁徙到荷兰肯定与法国政府变本加厉地迫害胡格诺教派有很大关系。在德波家族谱系中,里德帕斯特别提到迈克尔?德波和科内利乌斯?德波,他们是这个家族的两位杰出代表。在他的笔下,科内利乌斯?德波是作为遐迩闻名的历史学家出现的。迈克尔?德波生活在17世纪上半期,在荷兰商界名气比较大。德波是迈克尔的直系后裔。迈克尔以经商为主,在政界经常抛头露面,担任过阿姆斯特丹市市长。荷兰西印度公司年获得政府颁发的特许状,垄断了与美洲的贸易。作为知名商人,迈克尔出任该公司的董事,开始与西印度事务打交道。迈克尔年移居到北美,在如今美国新泽西州的霍博肯和泽西市市中心购买了两大块土地,囊括了哈德孙河与哈肯萨克河之间的整个半岛,他后来又购买了第三块土地,位于现在纽约市的斯塔滕岛。迈克尔与绝大多数来到“新大陆”的欧洲人一样,在这个远离欧洲文明的大陆置地建房,安营扎寨,在人们的眼中是一个在事业上比较成功的人士。本来迈克尔在美洲可悠闲自得地生活,但不知何故他竟放弃在北美多年打拼的产业,带领全家返回到阿姆斯特丹。德波出生后不久,迈克尔便告别人世。作为迈克尔的后辈,德波对美洲比较感兴趣,有可能与其祖辈迈克尔在美洲多年经营有一定的关系。对德波的早年经历,文献缺乏详细记载。弗吉尼亚大学政治学教授詹姆斯?塞萨尔在其著述中谈到,人们对“德波个人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充其量只是一鳞半爪而已。德波出生于殷富之家,但其父母早亡。作为孤儿,德波在幼年时便离开出生地阿姆斯特丹,被家人送到比利时的列日与亲戚生活在一起。比利时是个天主教国家,德波家族本来是胡格诺新教信徒,德波皈依天主教与他生活在比利时有很大关系。可能是德波经常到教堂的缘故,当地大教堂的一位神父收留了他,德波长大后这位神父安排他前往哥廷根大学学习。此时欧洲涌现出一大批向君主专制制度和传统教会权威提出挑战的思想家,他们文笔犀利,提出的观点或理论切合现实,针砭时弊,振聋发聩,对大学在读的年轻学子有很大的吸引力。德波肯定阅读过他们的著述,在思想形成过程中受到这些启蒙思想家的很大影响。德波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普鲁士克桑滕的一家教会担任神父,26岁时出任了这家教会的副执事。德波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这个教会度过的,几近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据记载,德波只有两次短暂离开克桑滕,不过很快就返回教会,继续进行相关研究。一次是在年,德波作为一个使团的成员访问柏林,与普鲁士腓特烈大帝相遇。经过交谈,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对德波的才华比较欣赏,遂建议德波留在位于波茨坦的宫廷担任他的“私人诵经师”。在欧洲国家君主中间,腓特烈大帝比较开明,思想激进,与一些知名启蒙思想家多有来往,广招天下英才为他所用,大力推行内政与外交改革。普鲁士在很短时间内跃居欧洲强国之列,腓特烈大帝功不可没。德波留居宫廷数月期间实际上扮演了腓特烈大帝的“御用学者”或“私人幕僚”角色,为腓特烈大帝振兴普鲁士的国威出谋划策。不过,一向具有独立精神的德波不大适应宫廷内的繁文缛节,更看不惯同僚对腓特烈大帝阿谀奉承之风。他比较留恋在教会享受的宁静生活,于是向腓特烈大帝提交辞呈,获准后回到克桑滕的教会。另一次是年,德波接受腓特烈大帝之邀,再次来到普鲁士宫廷,与这位开明君主进行“学问交流”。两人究竟探讨什么问题,几乎没有文献记载,但肯定与美洲事务有关。这次德波留居宫廷的时间更短,很快就返回到克桑滕,直到年去世他再也没有外出。德波生性孤僻,不大喜欢与人交往,朋友不多,更不愿意出入上流社会,总是谋划着以著书立说留名后世。他一直想保持教会的职务,并不完全是出于虔诚地向教徒或世人传播上帝福音的考虑,作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他对“耶稣会的敌对”便是一个证明。德波主要想利用教会超脱尘世的喧嚣,不受干扰地坐在书房对人们转载请注明:http://www.huojinxue.com/gjxz/2090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