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当年参加大西洋科考的一次经历。听他讲完那次航行,我代入他将感悟写了下来,中间的专业科研介绍的部分由他补充进来,原作发表于《中国三峡》由于原文有大量的科研数据和介绍,估计读者也不会感兴趣,索性我把那一部分删掉,只留下由我执笔写完的部分。
时隔十年,回头一望,感觉自己当年还是文青一枚。如今妥妥变成了满腹教育经验的俩娃妈妈。
去年9月份,我在大西洋上进行了了一次科考活动,采集数据,研究大西洋上投入的外援铁对于浮游生物的影响。我们这支远洋科考队伍总共10人,分别属于麻省理工学院(7人)、新泽西州立大学(2人)和科罗拉多州立大学(1人),来自美、中、俄、日、德、英、加、韩七个国家,可称为“多国部队”。按照约定,我和Dr.MaximGorbunov从纽约飞赴巴巴多斯(Barbados)与其余的同事会合。
在巴巴多斯短短的四天时间却令人难忘。巴巴多斯是镶嵌在加勒比海域的一个迷人的热带海岛,号称“加勒比之珠”。发达的旅游业使该国成为美洲各国中仅次于美国和加拿大的第三富国。因为距离起航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也有机会游览了这个袖珍小国。下榻的希尔顿酒店就坐落在海边,清晨惊起,凭窗远眺,浩瀚苍茫,碧波荡漾,群群海鸟或俯冲掠水或直飞长空,苦煞美景!酒店的室内和室外都有泳池,但是大家还是更有兴致去近在咫尺的海滩上感受撩人的热带风情,有的悠闲地晒着太阳,有的则在凉棚下看书,Dr.Gorbunov甚至跑去冲浪。太阳还没落山,沙滩上便已经热闹非凡了:一个小乐队开始演奏起或热烈或悠扬的当地音乐,海滩上的人们三两成群,或起舞或对饮或耳语,在好莱坞电影中经常出现的浪漫美景在那刻成为真实!
就在我们流连忘返的时候,此次科考的首席科学家Dr.EdwardsBoyle提醒我们应该准备出发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离开希尔顿,来到巴巴多斯海港。等办理完各种过关手续后,我们终于看到了承担此次科考任务的“海洋之神号”(Oceanus),这是美国自然科学基金属下的一艘船,使用权归世界著名的WoodsHole海洋研究所。相比附近停泊的两艘美国和英国军舰,海洋之神号不算大,但很秀气。为了这次巡游,船员们把它粉刷一新,蓝色外壳外加白色内饰很是清爽帅气,高高的桅杆上面悬挂着美国国旗和海洋之神号标志旗,煞是威风。参加此次远洋行动的船员有12人,全部来自美国,外加上10个科研人员,22人组成临时大家庭即将远离尘嚣,在茫茫大西洋上漂流三十天。当双脚踏上甲板时,我心里在想:钟声敲响了!
钟声刚敲响,我就意识到了不妙。以前没有远洋经验,第一次离开土地,在海上找不到根,我开始狂吐起来。船上的人十有八九在晕船,或大晕或小晕,小晕的人骄傲地笑着,在我们的羡慕眼光中自由行动。我是晕得最厉害的,躺在床上绝望地想,难道此行就以呕吐贯穿始终?晕船的时候,每天缠绵床榻,以保存实力,当然也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因为有时候一个浪头过来,会把我从床上掀下来,再费力地起来,连滚带爬地回到床上去继续死守床榻。每晚睡觉的时候我都会牢牢抓住床沿,怕浪头打来的时候从床上掉下去,当然这也是每个人的担心。每天早晨大家都会互相问候,“昨晚你掉下去了吗?”
十来天之后,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荡悠悠的脚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精力充沛。其他大晕的人也都渐渐恢复过来。但那些小晕的人,晕船状态则像连绵的小雨天,虽不厉害,但是也一直不好,直到着陆。加拿大的Phebe和英国女孩Stefani就是两个不幸的人,她们始终皱着眉头,所谓钝刀子杀人,就是如此吧。
“海洋女神号”载着我们在浩瀚的大西洋之中呈之字形前进,四周一片汪洋,茫茫无际,行驶了三十天,只遇到过一艘货船。我们白天停下来,采集数据,做实验,晚上行驶。晕船渐行渐远了。我也开始正式过起了海上生活,做实验眼睛疲劳之时,登上甲板,真的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有视通万里的享受。有时候会遇到电闪雷鸣天气,看到潮起潮落,景色非常壮观。海上初升的太阳,也令人叹为观止。
大西洋不仅仅有壮观的景色,更有可怕的暴风雨。轮船在大洋的腹部行驶,暴雨倾泻而下,加上巨浪,真的是惊涛骇浪,让人惊恐万分。但这个时候,我们都锁在舱里看电影或者看书,在这怒涛汹涌的海面上,面对狂风暴雨,似乎没有抒情的必要,只有各自做事,没有人去惊恐万状地盯着漆黑的夜和海,故意感受恐惧。当然也有晴空万里的时候,暴雨过后,天空出现彩虹,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彩虹。相比之下,在陆地上见到的那些小彩虹,实在不成气候。
关于大西洋,还有很多美丽的传说和科幻故事,据说她得名于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神阿特拉斯的名字。希腊史诗《奥德赛》中的阿特拉斯神,知道任何一个海洋的深度,并用石柱将天和地分开,大西洋是阿特拉斯居住的地方。科幻小说《大西洋底来的人》中描写的神秘的海底“大西洋人”、大西洋底发现的古建筑、令考古学家争论不休的大西洋海底文明等等,这些都给这个广袤的海域蒙上了神秘的面纱。
近海已经受到污染,但是远洋还感觉不到污染,海面是神秘地深蓝色,像极了小时候用过的鸵鸟牌纯蓝墨水。不知道这方宁静的水域,是不是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类淹没。不过那时候该是相互淹没的。我们对此深深地担心。远洋越干净,越让人想起那些被污染的近海,越产生保护环境的紧迫之感。
凭借其超强的光合效率以及极快的繁殖速度,海洋浮游植物被认为是超越陆地植物的更为有效的的二氧化碳吸收机。然而,浮游植物生存必需的微量元素之一铁(iron)在海水中的浓度极其低,因此成为限制浮游植物初级生产的关键营养元素。世界很多实验室都发现如果在海水中加入外源铁,将会极大的刺激这些浮游植物的生长,进而能够吸收多达五十倍以上的CO2。科学家们陆续在在近赤道大西洋(EquatorialAtlanticOcean)以及南部海洋(SouthernOcean)等展开定点实验。如今,我们心存忧虑。此行,就是一次例行的考察,采集数据,观测变化。
这次科考的带头人是首席科学家Dr.EdwardsBoyle。他是新当选的美国科学院院士,海洋化学权威,但却很谦虚低调,有的时候甚至有些羞涩。他是我们中年龄最长者,却最认真,一丝不苟,承担的实验任务也最重。他的学生反而很轻松。据推测是因为Edwards对别人做实验不放心,唯恐样品污染或者数据失真,所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唯一见他“偷懒”的时候便是躲在甲板的某个角落里吹口琴。他跟我说如果不是被探索科学奥秘“霸占”了太多的时间,他将会成为一个音乐家,因为作为爱尔兰裔的他并不缺乏音乐天赋,闻之我对其敬仰之情更甚。能够跟他共事,令我感到幸运。闲暇时我们经常聊天,他也经常感叹每次出海时,最难以抵抗的是寂寞,枯燥。不过好在他有自己的音乐陪伴。
海上生活不能不说是枯燥的,时日一多,每天看到的都是茫茫的水,与世隔绝,内心无比向往人群,向往群居生活,壮观的自然景色,已经不能满足内心的需求。空闲时,大家去电影院看电影消遣,电影院和餐厅在一起,还有一个小图书馆。没事大家在那里看书,或者到甲板上,手里拿着啤酒或者红酒,三五成群地聊天,打发着海上的日子。有两个女生,特别喜欢玩扑克,到处拉人入伙,玩得大呼小叫。因为我对扑克素无兴趣,所以很难理解她们的兴奋,我说这个的时候,牌迷们会耸耸肩,觉得我不喜欢扑克,也是不可思议的。
当然船上的生活也不光是枯燥,船长Ethan带领大家在甲板上举行过两次烧烤派对,大家吃得兴高采烈,聊天也更加投机。随便一个问题,都会有人积极地耐心的给你解答,问的人,答的人,都会觉得这段时间过得很快。谁都喜欢用谈话来挤走枯燥。
除了科研人员,船员们也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们都很自觉,在我们做实验的时候从不打扰。其中,亚历山大是船上的技术工程师,跟我走得最近,他到过中国好几次,去过北京、大连和哈尔滨。他自称汉语很好,我高兴地跟他用汉语交流,才知道,他其实只会一点日常用语,其中几句还带着东北味。我逢听必笑,他则以为是自己汉语讲得好,对自己的普通话更加自信,更激发了他想跟我学汉语的兴趣。我想,如果我教他家乡话,让他的东北话里再夹杂点山东口音,那就更有意思了。不过我并没有这么做。他也是个有情调的人,每天傍晚在太阳的余辉下弹吉他,听着听着会让人入迷,有时会想起大陆上那个遥远的繁华之地,有时会沉浸在这海水世界。这把吉他已经跟随了他近二十年,几乎是自己生活的伴侣。靠它,给无数个跟他一起出海的人带来欢愉。
大厨Jerry很敬业,水平也很高,他精心准备每顿饭,做出经典的西餐口味。而且他以我们吃的量来判断对他的亲疏程度。如果谁吃得少了,他会自责,痛心的样子让我们很不安,一点都不像中国食堂里的大师傅,只管做不管吃。但在这种情况下,我很被动,因为都是西餐,我吃不习惯,加上开始时候的晕船,更没有食欲。每次进餐厅,我都避开Jerry那热切的眼神,偷偷地走到一角,非常心虚。若是被他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做的饭不受欢迎,跟他解释口味不同他又不肯相信,武断地认为自己的手艺有问题。
临行前被严令不准带方便面以外的任何食物,我无意中在背包里塞满了方便面,没想到这些方便面成了我的救命粮。在后来的近一个月里,我靠它为生。晚上等大家都睡下之后,我拿着方便面,悄悄来到餐厅,找出两个鸡蛋,打到碗里,和方便面一起放到微波炉里,几分钟之后,稀哩呼噜地吃掉,然后再悄悄回自己的房间。早晨在大家没醒来之前,再去偷吃一包方便面,一天就这么对付过去了。一到正餐时间,我则眉头紧皱,表示自己还在晕船中,不想吃饭。托病不出是很正当的理由,Jerry也只能表示遗憾,但是不能据此认为我不爱吃他做的饭。看来中国人之热爱面子以及给人面子,是根深蒂固的。
有一次我刚把方便面热好,正准备往嘴里狂送的时候,听见了脚步声,我心里一惊。但是已经无处可躲,其狼狈程度不亚于《围城》中被发现偷吃烤红薯的李梅亭,但是李梅亭并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而我则是眼睁睁地接受被发现。来人手里也拿着方便面,对着我羞涩地一笑,我才发现他是Taka,一位日裔教授。我俩相视一笑。从此以后,早晨的问候里,我俩多了一句,吃了吗?
在海上有一些像燕子一样的飞鱼,能飞一百多米,我初见时很惊奇,想这远洋之上,居然有鸟类飞翔,船员们立刻告诉我,那是飞鱼。飞鱼飞行速度很快,每秒大约大约15米,在风力适当的时候,能在离水面四五米的空中飞行百余米,是世界上飞得最远的鱼。飞鱼喜欢光,晚上若是在甲板上挂一盏灯,飞鱼会成群结队而来,自投罗网,撞到甲板上。有一次,一条半米多长的大鱼白天撞到船上,被Jerry轻松拿下,他抱着大鱼,憨憨地笑着,极其强烈地要求我们给他照相,但他光秃秃的脑门反光得厉害,拍了好几次才好。Jerry说每捡到一条鱼,都要拍一次照。不知道是留作纪念,还是对要吃掉它表示遗憾。
风平浪静的时候,大家也会去钓鱼消磨闲暇时间,其中一个韩国女孩Jong-MiLee最厉害,最多的一次她钓了五条大雨,各式各样的都有。为答谢她为厨房做出的贡献,我给她起了个中文名字“李中美”。她很喜欢自己的新名,我很喜欢她钓的鱼,因为下一顿就可以吃到肉质鲜嫩,味道鲜美的鲜鱼宴了,这是我的最爱,也是因为吃鱼时的狼吞虎咽,打消了厨师对我的疑虑。使得方便面的秘密一直保持下去,可怜的Taka,作为日本人竟然不爱吃鱼,导致Jerry一直对他耿耿于怀。
有这些趣人趣事,考察也算是苦中作乐。但行驶在浩瀚的海洋中,时时刻刻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原先那些膨胀的自我感觉像沸汤倒进了海里,消失得连细渣都看不见。在这里,不需要打禅静坐,不需要静心凝神,岸上那些深受其干扰的琐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印象中极其可怕的鲸鱼,在这大洋中也不过小小的一条鱼,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四周寂寥,“海洋女神”作为沧海一粟,在苍茫的海面上飘摇,在水天相接的飘渺之处,最容易让人产生宇宙感。忽然明白了《海上钢琴师》里的,在海上和陆地之间徘徊,难以抉择。久生活在海上的人,觉得陆地是一片遥远的天空,可有可无了。船员John在海上漂了九个月,没有回过家,他已经习惯了,而且精力充沛,只要给他机会,逢人尤其是逢我或者那个日本科学家必宣传美国文化。说得唾沫横飞,非要让你相信,没有特点就是美国最大的特点。他的每篇演讲总以攻击恐怖分子而结束。
随着航行的即将结束,心又开始浮躁起来,顾念起陆地上的一切,想起喧嚣中的车来车往,熙攘中的烦心与凡俗的幸福,各种杂念像按不住的葫芦,在水里漂着浮着,水的世界逐渐退去,开始担心起数据,担心起论文,担心起即将面对的一切,当然也开始迫不及待地想把双脚落在陆地上,体会静止不动的感觉。
船在非洲西岸群岛国家佛得角靠岸,当脚踏上陆地的那一刻,一切都回来了,终将要面临一切,海上的航行是个漫长的枯燥的洗礼,洗过之后,面对烦嚣,那个深不可测的大洋有时候会出来拯救灵魂,面对熙攘,那方还很干净的水域会不断涌上心头,提醒我们它需要我们去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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