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全球最佳电动车特斯拉的老板埃隆马斯克又一次登上了头条—他的猎鹰9号火箭在发射卫星之后，火箭第一级稳稳地降落在大西洋上的回收平台。
这段看起来像是倒带播放的视频顿时成为了互联网上最伟大的杂技表演，除了惊叹之外它带给观众两个问题：
1.这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得到了非常多的热心解答：回收火箭，哪怕只是第一级，会大大降低人类进军太空的成本。这当然很重要，因为地球已经糟蹋得差不多了。
2.媒体过早地将埃隆马斯克称做现世钢铁侠，谁能赶紧发明一个更响亮的称号呢？
猎鹰9号火箭第一级降落的场景，这确实不是发射升空的画面
如果吉拉德·布尔博士看到这些，一定会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回收火箭创造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问题，却要费神费力地去解决它。如果压根不发射，就什么都不需要回收，对吧？
「三千美金，我把你的卫星送上轨道。」布尔博士这样说。
照片中间的就是吉拉德·布尔博士，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杰出也最疯狂的火炮专家
可惜他已经死了，25年前布尔博士在布鲁塞尔的公寓外被刺杀。巴巴多斯岛上的一堆废铜烂铁曾是他的得意之作，现在成了他的纪念碑，那是一尊锈迹斑斑的巨炮，正在海风中迅速腐朽。
布尔博士制造的巴巴多斯大炮，用于发射卫星的实验
《八十天环游地球》和《海底两万里》的作者凡尔纳在年描写过人类登月的故事，故事的标题是《从地球到月球》。故事成功预言了年之后的阿波罗登月计划，连升空地点都一模一样。
不过在登月方式的选择上，文豪凡尔纳体现了时代的局限性，小说里的宇航员是被一门大炮送到月球上去的。
《从地球到月球》的漫画版本，正在描述炮弹登月的技术细节
但是巴巴多斯的废墟提醒我们这个故事并没有听上去那么荒唐，把人送上月球也许太激进，把卫星送上天却正是这门巨炮被制造出来的原因。50多年前这里聚集了一群太空大炮的信徒，其中最狂热的就是布尔博士。
对于火箭来说，发射升空的开始阶段正是火箭最重的时候，也是大气层最稠密的时候，第一级火箭加速需要巨大的能量，也耗费大半的成本。直接把卫星从火炮发射，由炮管弹药来代替火箭第一级加速，这就是太空大炮理论最朴素粗暴的解释。
巴巴多斯大炮由两根美军战列舰的主炮炮管相连而成，达到将近40米的惊人长度。这种型号的舰炮非常著名，最出风头的一次就是作为密苏里号的主炮出现在日本投降仪式的背景中。
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举行的日本投降仪式，布尔博士把背景中的火炮两根接在了一起
布尔博士能够进行这种丧心病狂的实验，是因为得到了美国军方的资助。但在年，太空大炮项目戛然而止。背后的原因也非常现实：巨炮用作发射卫星具有成本优势，但如果从武器的角度来看，前途远远不如火箭。把越战之后已不宽裕的经费押在更加全能的火箭研究上显得更加理智。
巨炮作为实战武器的尴尬之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就已经暴露无遗了。
德国人在年制造了一种骇人听闻的火炮，它重吨，长34米，需要由专用铁路运输。它后来被称为「巴黎大炮」，是因为在公里外炮击了巴黎，但这个名字还揭露了一个事实：除了城市这样规模的目标之外，它没有能力做更加精确的瞄准。
巴黎大炮留下的照片，炮管中间的支架是为了防止过长的炮管因自重而变形
巴黎大炮的炮弹是第一个被送出大气层的人造物体，炮弹到底会落在哪里甚至需要把地球自转的影响计算在内。
为了打得远，巴黎大炮的炮弹威力有限，和它的身躯很不成比例，而且射击速度非常抱歉。三门大炮花了20天时间总共朝巴黎打了多发，加上完全碰运气的精确度，有记载的战果只有炸毁一座教堂，心理恐吓大过实际破坏。但也有人说，直接落在巴黎的一颗炮弹抵得上成千上万发落在前线的炮弹，所以巴黎大炮其实属于恐怖袭击的范畴。
但巴黎大炮最要命的缺点还是移动起来实在太费劲。需要拆装大炮，铺设铁轨，发射一次要80个人齐心协力。这样移动缓慢的庞然大物从空中看就是一个活靶子，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轰炸机更加离谱（靠飞行员人工搬起炸弹往下丢），巴黎大炮得以幸存到德国战败，对战局没有丝毫影响，被自己人回炉销毁掉了。
从此这种超级火炮的制造成为了秘密传播的黑暗艺术。年，一个中年德国女人拜访了崭露头角的火炮天才—我们的布尔博士，这个女人的父亲曾经是巴黎大炮的工程师。第二年，布尔博士的新型大炮创造了将炮弹发射到公里海拔的世界记录。不过这时候离项目的突然终止只有一年时间了。
巴巴多斯大炮当年的英姿，以及它试射时的壮观场面
吉拉德·布尔博士的死因至今没有定论，不过人们都相信相信这和一门伊拉克的巨炮有关。
就在他死后两周，英国的一个港口查封了8根巨大的钢管，这些钢管贴着「输油管道」的标签，等待被运往萨达姆的伊拉克。它们将被用来建造一门有史以来最大的火炮「巴比伦大炮」。
之后的一个月内，巴比伦大炮的其他部件在五个欧洲港口被相继发现，这个庞大而复杂的计划随着火炮的设计者布尔博士的死亡成为了泡影。
巴比伦大炮残留的炮管被展出的场景
布尔博士为萨达姆描绘的宏伟蓝图里，这门巨炮口径达一米，炮管有米长，吨重。安装之后无法搬运，无法调整角度。这体积太过荒谬使得普通人很难有感性的认识，标准足球场的长度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大概不到米。
巴比伦巨炮完工时的设想图
海湾战争时在伊拉克已经完工的巴比伦大炮缩小版「巴比伦婴儿」
因为技术限制，火炮的锻造无法在伊拉克国内完成，于是布尔博士打着铸造输油管道的名目，用皮包公司在好几个欧洲国家分段订购炮管。可惜这种意图瞒天过海的行为被轻易察觉，因为这些大钢管的工业标准实在不像是拿来运送石油的。
未完成的巴比伦大炮在海湾战争后被作为伊拉克的「大杀器」销毁了。「它分段制造的巨大炮管让我想起了纳粹德国的V3火炮」一位美国武器专家这样描述他第一次看到巴比伦大炮的情景。
「巴黎大炮」没有帮德国人挽回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纳粹德国研制了一系列以V开头的神奇武装。V是Vrgltungswaff的缩写，也即是「复仇武器」的意思，它们怀着为一战复仇雪恨的雄心被拉上生产线。但这些雄心勃勃的复仇武器走出车间的时候，纳粹德国已经离全面溃败不远了，所以引起了一些误解，以为它们复仇的对象是盟军，而不是30年前的那场战争。
这些精巧绝伦，孤注一掷的武器笼罩在复仇无望的伤感氛围中，匆匆拉上前线，除了证明了德国工业能力的卓越之外，没有对历史进程起到多大影响。
其中最著名的是V2火箭，作为人类第一种弹道导弹，呼啸着飞跃英吉利海峡，为后面几十年冷战中美国苏联互相瞄准的恐怖核弹开了个好头。
V2导弹二战后被美国人缴获，进行试验发射的场景
相比之下，V3这个代号属于一门籍籍无名的超级火炮，但它继承了前辈的荣耀，被称为「伦敦大炮」，它米长的炮管和公里的射程承载了德国人怨恨和狂想，可惜它没有朝伦敦开出一炮就被炸毁在掩体里面了。
V3火炮，或者「伦敦大炮」，它的分段设计非常怪异
布尔博士，一个西方杰出的科学家，居然为野心勃勃的中东独裁者制造一门造型酷似纳粹军火的超级大炮。这违和感十足的事情是怎么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呢？
古往今来如果立志当一个科学家，要么自己是富豪，要么被富豪包养。科学和艺术名义上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但实际生活中往往造成贫困潦倒的局面，艺术家一般只有性生活可以自理，科学家则连这一点都难以保证。
布尔博士失去了美国老板的资助之后，开始走自力更生的道路，当起了军火个体户。接地气的布尔博士暂时搁下了太空大炮，成功开发出用于实战的GC45火炮，堪称一代经典，不仅当时独领风骚，现在它的各式变种还在很多国家服役。
伊拉克当年装备的G45的改进型火炮，射程甚至超过美军装备
不料他一不小心就因为向当时种族隔离的南非出售大炮而触犯武器禁运条例，蹲了半年大牢之后布尔博士心灰意冷，他觉得自己是国家的弃儿，并决心再也不踏回北美大陆。
这时候，萨达姆作为GC45的一位满意顾客，向落魄的布尔博士抛出了橄榄枝，他的超级火炮之梦再次复苏，随后就是「巴比伦计划」启动的故事了。
巴比伦素来为列国的荣耀，为迦勒底人所矜夸的华美，必像神所倾覆的索多玛、蛾摩拉样。其内必永无人烟，世世代代无人居住。
—《以赛亚书》
好像很多人都没意识到巴比伦旧址就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近旁，也许因为空中花园的曼妙意象与纷乱败落的现实不太契合。但萨达姆却曾经认认真真把自己作为巴比伦的精神继承者，甚至打算重建传说中的空中花园。你看连他的巨炮都以巴比伦来命名。
后来他成了历史上又一个被《以赛亚书》所诅咒，重建注定被倾覆的巴比伦大城的可悲君主。
年前一个名叫乌尔班的匈牙利人跪倒在土耳其苏丹脚下，他献上自己的巨炮图纸，说那炮火的威力连巴比伦城墙也无法抵挡。这个牛吹得颇为宏伟，巴比伦城早已毁灭，不好拿出来对质，好在苏丹心中有着自己的目标，他决心征服罗马帝国残存的荣耀—君士坦丁堡。
炮匠乌尔班的心中感慨万千，他正是从君士坦丁堡而来，他本想将巨炮献给那里的拜占庭皇帝，可是财力不支的老迈帝国无法满足乌尔班的雄心，于是他转而投向了挥金如土的奥斯曼土耳其人。
乌尔班大炮的假想图
乌尔班巨炮的铸造称得上对当时冶金技术的前沿探索，苏丹从他新兴而庞大的帝国各地运来原料，大批的伊斯兰贵族和长老献上祝福。大炮的熔炉简直成了火热的清真寺，铸造的过程像是一场盛大的宗教活动。
巨炮最终完成的时候，人们发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超凡而恐怖的怪物」。为了防止炮声把孕妇吓流产，火炮试验的消息被提早通知到全城。当时的人们记载道：火炮发射的瞬间，好像是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号角。
为了围攻君士坦丁堡，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建立了一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炮兵部队，其中包括了乌尔班的巨炮
君士坦丁堡的城墙汇集了古典时代龟缩防守的所有智慧，但在苏丹大军四十多天的炮击之后沦陷了。后面的日子里，这座伟大的城市更名为伊斯坦布尔。
不过巨炮在攻城战中因为使用过度而炸裂害死了自己的设计者，乌尔班没来得及看到属于自己的辉煌胜利。
君士坦丁堡的沦陷，新月旗插上了被火炮轰炸得破败不堪的城墙
乌尔班的故事对于布尔博士来说是个不祥的寓言。
乌尔班生活在火炮崛起的黎明，而布尔博士却不幸目睹火炮的日暮西山。拿破仑的名言警句不少都和大炮挂钩，比如「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内」，比如「上帝永远站在大炮最多的一边」，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大炮不再是战场的主宰，将军的宠儿。
萨达姆资助「巴比伦大炮」，并不指望它能成为攻城拔寨的利器，而是为了把布尔博士留在身边，让他帮忙改进伊拉克武器库中那些更加实用的火炮系统，甚至飞毛腿导弹。布尔博士在这场交易中扮演了现代浮士德的角色，为了制造逼近人类极限的巨炮，他愿意出卖自己的一切。
布尔博士最后的死因众说纷纭，很多人相信是以色列特工下的手，因为对萨达姆鹰犬的憎恨。也有人说是美国人所为，因为他泄漏了军事机密。甚至还有说法是伊拉克人终于无法容忍这个怪诞的科学家。
《大炮之街》
大友克洋拍过一部动画短片叫做《大炮之街》，描绘了一座只为发动炮击而存在的城市，那里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像是大炮的零件。我有时候觉得吉拉德·布尔博士就像是在大炮之街长大的孩子，满怀憧憬地过完了自己无比纯粹的一生。
《大炮之街》的黑色幽默在于人们虽然把开炮作为每天最重要的仪式，把巨大的火炮当做生命的图腾，但却没有人知道炮弹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对于布尔博士来说，这个问题可能同样无关紧要。
点击下方原文链接，观看大友克洋《回忆三部曲》，第三部为《大炮之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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