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准备出海
“只能让阿耳特弥斯号去了。”杰瑞德盖上了他的写字桌面挠了挠眉头,思索着。上一次克莱尔见到詹米的这位表兄时,他已经五十多岁,此时已是七十多岁,但他那张塌鼻梁的脸,五短身材,和工作起来不知疲倦的劲头还是和当年一样。只有头发的变化明显,一度漆黑的头发此刻已经成了稀疏的白发,用条红丝带神气活现地系着。
“她最多只算得上中等大小的单桅帆船,船员能带40员上下,”杰瑞德说,“只不过现在不是季节,弄不到更好的了——所有往西印度群岛方向的船只一个月前就走了。阿耳特弥斯号要不是得靠港维修的话,也会和船队去牙买加了。”
“只要能尽快有一条船就行——还需要一名船长。”詹米回答。“船大小不重要。”
杰瑞德抬起眉毛怀疑地看了看他的表弟。“是吗?出了海,大小的问题可就重要喽。这个季节海上的风暴可不少啊,这种小单桅船在海上就像个软木塞子一样。我的表弟,你这趟过海峡来这里的天气如何啊?”
詹米的脸色本就惨绿阴沉,听他此番发问越发惨淡。作为一个十足十不习惯海上生活的人,詹米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晕船,航海简直能要了他的命。从因弗内斯来勒阿佛尔的这段旅程,海上真可谓风平浪静,可他依旧晕船得要命。此刻他们已经下船超过6小时了,可坐在杰瑞德位于码头边的仓库里,詹米依旧嘴唇灰白,眼睛下方两团青影。
“我会搞定的。”詹米淡淡回答。
杰瑞德依旧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他可太知道自己这个表弟了。詹米连登上一条下了锚的船都会面孔发青;要是让他逃无可逃地窝在一艘小船里两三个月横穿大西洋,怕是再坚强的心也要被摧垮了。克莱尔对此也是忧心不已。
“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杰瑞德看了看克莱尔,叹了口气,“至少你还有个医生一路跟着你。”他望着克莱尔微笑着,“我想你是打算和他一起去的,是不是,亲爱的?”
“是的,当然。”克莱尔回答。“船要多久能准备好?我需要找一家好药店,在出海前把一应药品都准备好。”
杰瑞德扁了扁嘴唇思考片刻。“顺利的话,一周。阿耳特弥斯现在在毕尔巴鄂港①;她会搭载一船西班牙皮革和意大利黄铜——然后到这里。风顺利的话,她大约后天能到港。我还没签下船长,不过我脑子里有人选;我大概需要到巴黎去一趟叫上他,来回是四天功夫。加上一天入库,上补给,准备好一应物品,下周这个时候她就能出港了。”
“到西印度群岛要多久?”詹米浑身的肌肉在问这个问题时都在绷紧。看起来,在找到小伊恩前他这份紧张怕是难以除去了。
“季节合适的话是两个月。”杰瑞德依旧皱着眉。“但此刻已经过了季节一个月了;要是遇上了冬季暴风,就得三个月,甚至更久。”
也许永远到不了。但杰瑞德不会这么说。像他这样在海上生活过的人对这个话题都讳莫如深。但克莱尔注意到他在桌下悄悄划着十字祈祷。
现在的问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明他们在追踪的那条蓝色船只前往了西印度群岛。杰瑞德从勒阿佛尔的港务局长那里的消息显示,这个模样的船过去五年里在这里露过两次面,叫做布鲁贾号,每次都是前往巴巴多斯群岛的布里奇顿港口的。
“再和我说说带走小伊恩的船,”杰瑞德说,“她怎么行驶?吃水多深?是空载还是满载?”
詹米闭上了眼睛认真思索了一阵,又睁开眼点了下头。“我肯定她是满载。她的火炮口离水面不超过六英尺。”
杰瑞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她肯定是要离港,而不是要进港。我已经把消息散布给了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所有港口。运气好的话,我们会找到她从哪里离港,然后我们就能从文书上找到她的目的地了。”他的薄嘴唇也撇了一下,“除非,她是海盗船,或者用了伪造的假文书。”
他退开书桌站了起来。“眼下,我们只能先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先一起回去吧;马蒂尔德已经做好晚饭了。明天我带你一起去安排船务细节,你妻子去办理她的药品。”
才五点,但冬季的天色已经黑下来。杰瑞德的两名随从陪护他们往杰瑞德的家里走去。尽管一路劳顿,码头又挤又乱,但克莱尔的心情还是好了很多。多亏有了杰瑞德,至少他们有了找到小伊恩的希望。
杰瑞德也同意詹米的观点。如果布鲁贾是条海盗船,他们没在第一时间杀了小伊恩,那么事后也不会杀他。健康的年轻男性卖到奴隶市场上,是一笔不错的利润。所以,只要找对了那船抵达的港口,他们很有机会能找到小伊恩。
此刻码头上已经起了寒风,这提醒着他们,无论是布鲁贾号还是阿耳特弥斯号,都必须要在这个冬天的风雨季节平安抵达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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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打着房顶,房间里显得很温暖;晚餐也很丰盛。但克莱尔难以入眠,脑海里不停地想着出海的事情。一晚上,詹米在饭桌边都在和杰瑞德讨论着远航的细节。
杰瑞德愿意冒损失一条船和一个船长的危险来协助搜索小伊恩。作为回报,詹米会在这趟旅途中担任押运员。
“押运员?”克莱尔有些迷惑。
杰瑞德耐心解释:“押运员的职责是在整趟旅途中负责每一站到港的装货、卸货,还有货物的买进、卖出。船长和船员只是负责航海的,要有人负责船上的货物和利益。本着船主的最大利益,押运员可以无视船长的权威自行处理到港和货物。”
就是这样了。尽管杰瑞德肯定是愿意冒险帮助亲人的,但也没有理由就浪费一趟旅途的收益呀。于是他立刻列出了一长溜清单,从西班牙毕尔巴鄂和勒阿佛尔进货,然后装上阿耳特弥斯号运往位于牙买加的弗雷泽家族的种植园,并且再装载必要的货物回程。
至于船的回程,会在4月底5月初。他们预计会在2月到达牙买加,2月到5月期间,詹米会全权处置阿耳特弥斯的货物和船员,可以启程到巴巴多斯或者其它什么必要的地方寻找小伊恩。整整三个月。克莱尔暗暗希望时间足够。
无疑,杰瑞德的行为算得上义举了。尽管旅居海外经营红酒生意多年,杰瑞德即使损失一条船也不会动到他的元气。但事实就是如此,也无法逃避杰瑞德在冒险搭上损失自己的一部分财产的事实;而他们要搭上的也许是自己的性命。
外面风雨交加,克莱尔无法入眠,裹着被子站在窗前呆望。码头上的船只被风雨吹得轻轻摇晃。一周内,他们也将在那样的船上了。
克莱尔之前一直不敢去想象如果找到詹米后,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毕竟,她可能根本找不到他。但现在,她找到他了。而且,接二连三,她一下子从爱丁堡印刷政治宣传册的出版商妻子,变成一路逃亡的走私犯的老婆,最后回到了她热爱的高地、满心以为将开始繁忙而安定的农妇生活。此刻,所有这些身份转瞬间又不见了,她发现自己又要再次面对未知的未来。
奇怪的是,她并不因此感到沮丧不安,反而有些期待的兴奋。她已经安定生活了二十年,如一株藤壶一般寄居在布丽安娜,弗兰克和她的病人中。如今,她自己做出了选择,命运开始在她脚下旋转,她感到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投入了漩涡中。
她的呼吸在玻璃窗上留下了团团雾气。以前,她总是在寒冷的早晨为布丽安娜在窗上画上一个心形。她现在也这样做了,一个心,写上了B.E.R,布丽安娜·艾伦·兰道尔的缩写。她停住了,布丽安娜此刻还会叫自己兰道尔吗?还是弗雷泽?她不能确定。最后,她在那字母下写上了“J”和“C”。
门开了,詹米走了进来。
“还没睡?”
“下雨,睡不着。”她走过去拥抱他,他身体的温暖一下子驱走了寒意。他拥抱着她停留了一刻。他身上有淡淡的晕船气味,还有更浓烈的烛蜡和墨水味道。
“你刚刚一直在写什么?”
他惊讶地低头看她,“我是在写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你身上有墨水味。”
“你的鼻子简直就像拱松露的猪一样,萨森纳赫!”
“谢谢,恭维得真是好。那你在写什么呢?”
他的笑容散去,只剩下了勉强和疲倦。
“给詹妮的信。”他走到桌前慢慢脱着外套,解着马甲和饰带。“我一直拖着没写信,就是想见到杰瑞德以后把计划都敲定了再写。”他苦笑了一下,脱下衬衫。“天晓得她看到这信会成什么样。感谢上帝,那时候我已经在海上了,想也没用。”
那肯定不是一封轻松的信;不过,他写完后看起来确实轻松了一些。克莱尔走到他身后慢慢帮他解开头发。
“总算把信写完了,也算了了心事。这几天最难的就是这件事了。”
“你告诉她实情了吗?”
他耸了耸肩。“我一直对她讲实话。”
只除了我的事。克莱尔心里暗暗说,但并没有出口。她只是慢慢揉捏着他的肩头。
“杰瑞德会怎么处理威洛比先生呢?”给他按摩让他想起了那个中国人。从跨海峡那一刻起,威洛比就寸步没离开詹米,仿佛一个蓝色丝绸影子。杰瑞德是个在码头上常行走、见过形形色色人物的人,见到威洛比时他只是优雅地朝他鞠躬行礼,还用中文问候了他几句。可他的女管家看他可是一脸惊疑。
“我猜他此刻只能睡到马厩了。”詹米伸了个懒腰。“马蒂尔德不肯在房子里伺候异教徒。刚才吃过晚饭以后,她还用圣水把厨房餐厅都上下泼洒了一圈。”他抬起头看到玻璃窗上的克莱尔的小涂鸦,微笑起来。
“那是什么?”
“没什么,乱涂的。”
他伸手拿过她的右手,指肚抚摸着她拇指根部那个“J”字刻痕。那是卡洛登之前她离开他时,为她刻下的。
“我没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你可以留在这里;杰瑞德会照料好你,你可以住在这里或者巴黎都行。你要是愿意,回拉里布洛赫也没问题。”
“是,你没问。因为你清楚回答会是什么。”
他们互相凝视着没有说话。他脸上忧伤和疲倦的皱纹减轻了很多,他低下头亲吻她的手掌,烛光在他头顶盈盈闪动仿佛王冠一般。
寒风在烟囱里呼哨,雨水在玻璃上冲刷如泪珠儿一般。此刻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克莱尔知道自己可以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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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雨停了,天空晴朗,寒风拍打着杰瑞德书房的玻璃。房间里无疑是暖和的,这里虽不如巴黎的寓所奢华,也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大宅子。
克莱尔伏在桌前用鹅毛笔小心蘸着墨水,在纸上列着他们这两个月旅程里可能需要的医药清单。蒸馏酒精最重要,也最好获得;杰瑞德保证会在巴黎给她供应一大桶。
“得在外面打上明显标记,”杰瑞德提醒她。“不然那些水手会在你一离开港口就把它都喝光的。”
她慢慢列着各种草药,每种草药都要回忆起这个时代的名字重新写就。她已经积累了多年植物草药的使用经验;不禁回忆医院里,有时候给病人试着服用,效果很好,但总是引起护士们的大惊小怪。她慢慢回忆着,那些草药的内容都慢慢在脑海里翻出来。
詹米在书桌另一端列着自己的清单。这可怜的家伙,写字对他来说真是折磨。他的右手努力捏着笔写着。
“你清单上有没有列酸橙汁,萨森纳赫?”他突然问。
“没有。该加上吗?”
“得看情况。一般是船上的医生提供酸橙汁。不过,像阿耳特弥斯这种规格的船,应该不会配医生;这种事就该由事务长来负责了。但我们没有事务长,现在找不到可靠的人,我暂时充当这个职位了。”
“哦,要是你既当事务长又是押货员的话,我猜我就是那个医生了。好极,我把酸橙汁②加上。”
“好极。”
他们又低头各自写着。佣人约瑟芬进来通报,有人找詹米。
“他一直在门口,怎么叫他都不肯走。他说是您约了他的,先生。”女仆一脸嫌弃和怀疑。
“什么样的人?”詹米问道;但女仆皱着眉不知怎么形容。
克莱尔起身走到窗前向下看,一个男子风尘仆仆带着顶帽子站在门口。
“看着像个贩毒的;背后背着个背囊。”詹米闻言起身走到窗前伸头看。
“哦,是杰瑞德提到的那个钱币贩子。带他进来。”
女仆老大不情愿出去,不一会儿带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过时的褴褛外套,松松垮垮的马裤,瘦长腿套着邋遢的袜子和廉价的木屐。
他一进屋就礼貌地除下了自己脏乎乎的帽子,露出一张硕长充满智慧的脸,留着棕色的短须。克莱尔一眼就发现,此人是个犹太人。
年轻人朝他们行了礼,解下背后的袋子。“夫人,先生,谢谢你们接待。”他的法语口音很怪,不认真听会很难听懂。
很容易理解佣人为何不欢迎此人。尽管衣衫褴褛,年轻人坦诚的蓝眼睛让克莱尔有一种信任。
“是我们感谢你才是。”詹米回答。“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的表兄说你叫迈耶尔?”
那钱币贩子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羞怯的笑意。“是的,我叫迈耶尔。一点都不麻烦,我一直就在城里。”
“你是从法兰克福来的,是不是?那可是很远啊。”詹米礼貌的回答,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对方褴褛的服饰。“我猜你一定一路风尘仆仆啦,可愿意喝点红酒?”
迈耶尔听到他说脸红了起来,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地接受了邀请。
那年轻人一开始涉及到自己的工作,羞怯的表情就一扫而空。他打开背囊,从里面排出一件件木盒,如数家珍地介绍各种钱币。
“弗雷泽先生说您希望尽可能多地调查希腊和罗马古钱币。我此行没有带很多,但是有一些,可以给您看。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着人从法兰克福送来。”
詹米微笑着摇了摇头。“恐怕我等不了那么久,迈耶尔先生。我们——”
“请叫我迈耶尔就可以,弗雷泽先生。”年轻人立刻轻轻打断了他。
“好的。”詹米轻轻鞠了一躬。“我希望我的表兄没有误导你。我很愿意支付你此次旅程,以及占用您时间的费用。但是恐怕我并不想买这些钱币……迈耶尔。”
年轻人抬起眉毛看着他。
“我希望的是,”詹米看着这些钱币慢慢对他说,“我是希望能将您的存货和我记忆里见过的几枚钱币做个比较——有些确实很像。我是想询问您——我知道您很年轻——也许您的家族二十年前是否有记录,什么人买过这些钱币。”
他看到那年轻的犹太人一脸意外,微笑着解释:“我知道我的要求可能有点特别。我的表兄告诉我,您的家族是世上不多的从事这个生意的家族,也许也是在这个领域知识最渊博的。要是您知道西印度群岛有人对这些钱币感兴趣,我将不胜感激。”
年轻人凝视了詹米一刻,放下了帽子。他显然很好奇对方的问题,但他还是摸了摸身边的背囊说,“也许我父亲或者我叔叔买过钱币给他们,但不是我。不过,我这里有一本我们家族过去三十年来经手的每一枚古币的记录。您需要什么信息的话,我可以告诉您。那么,这里有您记得的钱币吗?”
詹米依言开始在那些钱币中认真找寻。尽管年轻,但迈耶尔对自己的职业充满激情,讲述得十分清楚。詹米听得很认真,在迈耶尔的帮助下慢慢整理出他见过的古钱模样。
迈耶尔在自己的账册里慢慢查找——都是希伯来文写就,停了一下,找到了。
“我们家的确卖出过这样的钱币,您说的这些……销售记录是在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通常,我不能告诉您买方的名字。不过……先生,我正好知道原始买家已经去世了,去世很多年了。所以我想,告诉您买家名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他顿了一下。“买家是个英格兰人,先生。他的名字叫克拉伦斯·玛丽·莱本,是桑德林汉姆公爵。”
“桑德林汉姆公爵!”克莱尔惊呆了。
迈耶尔看到她的表情,有些意外,但还是接续说道。“确实是他。他在年买过这些钱币。他死后,我的叔叔从他的收藏里又买回过一些,这些都有记录。但是买回的钱币里没有先生您提到的这些钱币。”
“看来如此。”詹米沉思了片刻,伸手拿过酒瓶。“迈耶尔,太谢谢您了。现在,我们好好喝一杯,谢谢您和你的这个小册子!”
几分钟后,迈耶尔起身告别,把詹米支付给他的银币装在了口袋里。他在门口再次带上自己的破帽子,礼貌地与他们告别。
“再见,夫人。”他说。
“再见,迈耶尔。”克莱尔回应道;她犹豫了一刻,又问,“请问,‘迈耶尔’是你唯一的名字吗?”
他眼睛睁大了一下,但依旧礼貌地回答。“是的,夫人。我们法兰克福的犹太人不允许使用家族的姓氏。”他说着歪着头笑了一下。“为了方便起见,邻居都用我们家前门老早以前画的一面红盾(redshield)来称呼我们家人。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姓氏。”
女仆约瑟芬依旧是一脸鄙视领着客人从厨房离开了。但迈耶尔只是不卑不亢地跟着出了门。
詹米坐在椅子上深深沉思着。克莱尔听到厨房的门几乎是气呼呼地一把关上。詹米也听到了,扭头看向窗外。
“祝你一路平安,迈耶尔·红盾先生。”詹米微笑了一下,低声说。
“詹米,”克莱尔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会说德语吗?”
“啊?哦,会的。”他依旧看着窗外,淡淡回答。
“德语里‘红盾(redshield)’怎么说?”
他茫然了片刻,开始在头脑里思考。
“应该叫罗斯柴尔德(Rothschild),萨森纳赫。问这个干嘛?”
“只是想起来问问,”克莱尔听着那木屐声消失的小巷尽头,低声说:“我想,每个人的腾飞总会有个起点吧③。”
*************
“十五个人争夺死人箱,呦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④!”克莱尔低声哼唱。
詹米看了她一眼,“啥?”
“公爵可是死人了,你觉得那财宝真是他的吗?”
“我不能肯定,但这是最可能的推断。”詹米那两只僵直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弹着。“杰瑞德提出可以为我找到迈耶尔这个古币交易商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值得一查。我一开始的直接推测就是,派布鲁贾号去取财宝的人应该就是当初放财宝在那里的人。”
“很合理。但是,如果这的确是公爵放在那里的话,这显然不是同一个人了。你觉得那笔财宝有5万磅吗?”
詹米低头沉思了一阵。
“仅仅看钱币的面值,显然没有那个数字。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迈耶尔那本钱币销售的册子?”
“我看了。”
“那么区区一枚古钱,就能卖上磅!”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觉得海豹岛上的财宝是不是值5万磅,正好是桑德林汉姆公爵当初承诺给斯图尔特王朝的钱呢?”
年,当查尔斯·斯图尔特在法国希望得到法王路易的支持时,曾经向法王声明自己已经获得了一笔5万磅的资助。那笔钱是桑德林汉姆公爵秘密提供的,据说总值有5万英镑,这笔钱足够雇佣一小支军队,来帮助他夺取王权——只要他能打进英格兰。
不知道是不是这笔钱最终激起了美王子下定决心拉起大旗。但最终,他确实是凭着一股冲动,带着6个随从,两千把荷兰刀,还有一堆白兰地酒登上了高地。
可那5万磅却最终没有来。因为查尔斯还没抵达英格兰,桑德林汉姆公爵就死了。
关于这个猜测,另一点不断困扰克莱尔的就是,如果那笔钱能够抵达,历史会不会改写?如果美王子得到了这笔钱,他的军队可能就有了装备,詹姆斯党人的起义就可能会成功,卡洛登战役就可能不会发生,她自己就不必回到巨石阵……然后,她和布丽安娜就很可能双双死于她的难产,此刻已经化为尘土。显然,20年的生涯早已经教会了她“如果”这两字多么没有意义。
詹米也一直在沉思中,思考着她问出的问题。
“有可能吧。如果这些钱和珠宝能够通过合理的渠道卖出的话。你知道,这些东西如果卖的急就不会卖得出好价钱,但是如果给出足够时间慢慢找合适买家——我想,应该能卖到5万磅。”
“邓肯·克尔是个詹姆斯党人,对不对?”
詹米皱眉点了点头。“他是。当然有这个可能——不过,鬼知道这笔钱怎么能用于支付军队的费用呢!”
“没错,这钱用起来是不方便。但是这财宝的好处是体积小,便于携带和隐藏。”克莱尔指出,“如果你是公爵的话,当时面临因为支持斯图尔特王朝而被指控叛国的危险,财宝的体积就很重要了。把5万磅的银币装在木箱子里送过去,肯定太引人注目了。如果只是藏在这么个小木盒子里,就要方便得多。”
詹米又点了点头。“没错。同样的,要是你以前就有这样的钱币收藏,那你再购买更多就不显得突兀,没人会注意你拥有多少这种古币。而且,对于不懂行的人来说,根本看不出价值差别。你把这些钱就是存在银行保险柜里,银行也不会说什么。”他惊叹的摇了摇头,“没错,这主意很聪明。”
他抬头又看着克莱尔,“可是,为什么邓肯·克尔在卡洛登之后十年才出现呢?他出了什么事?是他把财宝留在了海豹岛上呢,还是他本来是想去海豹岛取这笔财宝?”
“还有,现在又是谁派布鲁贾号去海豹岛呢?”克莱尔接着进一步提出疑问。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也许公爵还有什么同盟?不过,如果他有的话,我们也不知道是谁。”
詹米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走到窗前,撇了撇日光。不管眼前有没有钟,他都习惯用这种方式衡量时间。
“好吧。出海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些推测。现在快中午了,去巴黎的车子三点出发。”
*************
巴黎瓦雷纳路的那家药剂铺子已经没有了,如今变成了一个热闹的酒馆,一个当铺和一个首饰店。
“你问雷蒙德老爷?”当铺老板皱了皱眉毛,“我听说过这个人,夫人。”他小心看了看四周,生怕别人听见一样,“不过他几年前就不在这里了。你要是需要找好药店的话,给你推荐这几家……”他颇感兴趣地看了看克莱尔身边的威洛比先生,又探头问:
“您有没有兴趣把这个中国人卖给我,夫人?我有个客人格外喜欢东方人。我会给你开个好价钱,我保证。”
威洛比先生一句法语不懂,此刻站在店里看着墙角的一个画着稚鸡的中式瓷瓶,一脸不屑。
“谢谢你,我想还是不必了。”克莱尔礼貌地拒绝了当铺老板。
在码头,威洛比并不显眼;那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但是在巴黎的街头,他穿着蓝绸子短褂长裤,外面罩一件黑色中式棉外套,为了方便把长辫子盘在头上,十分引人注目。但他对草药的知识让克莱尔刮目相看。
“白芥子,”在克拉斯纳市场,他抓起一把芥末籽对克莱尔说,“对肾病有好处。”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她很意外。
威洛比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以前认得不少郎中。”他只说了这一句,又拿起一个球形的干泥团。
“这是鳝鱼,很好。清血,对肝好,明目。买它。”
克莱尔上前一步认真观察,才发现那是一团一团晒干卷起来的鳗鱼。她没有用过这个,但为了取悦他,还是礼貌地买了两个。
十二月上旬的天气此刻还算温和。他们步行往特雷莫林斯街杰瑞德的寓所走去。街头贩夫走卒,川流不息。在诺德街和卡纳德路交叉口时,克莱尔突然瞥见一个高个子塌肩,穿着黑色僧袍和圆帽子的身影。
“坎贝尔牧师!”她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他。
坎贝尔牧师转过头认出了她,摘下帽子,“马尔科姆夫人!没想到在这里再见到你!”他一下子看到威洛比,立刻绷起面孔,很不认同地看着他。
“这是……这是威洛比先生,是我丈夫的助手。威洛比,这是坎贝尔牧师。”
牧师坎贝尔平时的表情也很严肃,但此时却仿佛咽下去的早饭出了问题一样。当然,见到威洛比表情大变的人也多得是。
“我以为您会直接从爱丁堡去西印度群岛呢。”克莱尔希望立刻岔开话题。
“谢谢您的关心,夫人。”他转移了注意力,“我也希望如此,可是我还要先来法国处理一些要务。不过我很快就会出发了。”
“您的妹妹怎么样?”坎贝尔牧师又瞟了一眼威洛比,上前一步避开了他低声回答:“她好一些了。谢谢你的处方,现在她至少睡眠好多了。”
“那就好,这样对出海有帮助。”
他们在路口分别后又继续向杰瑞德宅第方向走。
“那个牧师,神职,对吗?”威洛比沉默了一阵问。
“是的。”
他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没那么神圣。那个牧师。”
“为什么这么说?”
他很精明地又看了克莱尔一眼。“我见过他一次,在让娜夫人的妓院。说话不大声。安静。那个牧师。”
“真的?”克莱尔不禁回头看了看神父消失的方向。
“臭妓女。”他说着手放在裤裆做了个很不雅的姿势。
“哦……这个嘛,我想,即使对神父而言,肉体也有软弱的时候吧。”
晚饭时克莱尔提到遇到了坎贝尔牧师的事情,不过没说威洛比对他的评价。
“我真该问问神父他去西印度群岛的哪一处,”克莱尔此时想起来有点惋惜。“虽然不一定用得上,但也许他也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关系。”
杰瑞德坐在对面此刻正忙着吃他的小牛肉,闻言咽下一口肉说,“别担心,亲爱的。我已经给你们列了一张清单,上面有当地的一应熟人。我还给你们写了几封信带上,可以给我的几个朋友,他们肯定会帮忙的。”
他又切下一大块小牛肉,就着红酒在嘴里慢慢嚼着,眼睛则沉思地望着詹米。
最后,他显然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咽下牛肉,拿起酒杯又汲了一口,不经意地说:
“我们坦诚相遇。”
克莱尔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詹米却停顿了一刻,终于回答:“我们直白分手。”
杰瑞德瘦长的脸突然迸发出微笑。
“哎呀,那就好办啦!”他说,“我本来也不确信啊,但我想总归值得一试。你是怎么办到的?”
“在狱中。”詹米简短回答。“不过现在算是因弗内斯分社了。”
杰瑞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极了。牙买加和巴巴多斯都有分社——我会为你给那里的长老写信。不过那里最大的分社在特立尼达拉——估计现在有2千多成员呢。加入你找伊恩需要大力协助的话,一定要找那里。岛上发生的所有事都逃不过那里的的注意。”
“那位行行好解释下你们在说什么呢?”克莱尔打断他们问。
詹米瞥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共济会,萨森纳赫。”
“你是共济会会员?!”克莱尔大吃一惊。“你从来没说过。”
“他不该说。”杰瑞德在一旁立刻解释。“这是共济会的纲领之一,只有会员才能互相相认。要是我不知道他是我们中一员的话,我也不会把他介绍给特立尼达拉的分社。”
他们又继续谈论阿耳特弥斯号的诸多事宜。克莱尔在一边坐着,安静吃着自己的晚饭。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提醒了她,詹米身上现在有那么多她所不了解的事。
曾经一度,她自认为自己对詹米非常了解。
现在,有的时候,他们会亲密的聊天,她在他颈窝间熟睡,紧紧拥抱他。那时,她会觉得自己依旧了解他,他的心在她面前依旧如杰瑞德餐桌上的玻璃水晶杯一般晶莹透明。
但有的时候,譬如此刻,她会突然被他未知的过去绊住,或者突然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无法寻得踪迹的沉思。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和孤寂,对他们之间的鸿沟感到踌躇不决。
詹米的腿在桌下轻轻抵着她,他的眼神越过桌面注视着她,眼中隐着一丝笑意。他微微举了一下酒杯,无言地敬酒;她回以微笑,突然感到一阵安慰。他的那一个动作一下子让她记起他们结婚的那个夜晚,他们两人面对面酌着红酒,惊恐不安地面对着彼此,除了那一纸婚约外,只有彼此诚实的许诺。
有些事你可能无法告诉我’他说,‘我不会问你,也不会强迫你。但是,如果你要和我说的话,我希望那都是真相。此刻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尊重,我想这尊重就该包括留有空间保留秘密,而不是谎言。
克莱尔饮下一大口红酒,感受那强烈的芬芳直入大脑,让她的脸颊涌上热气。詹米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几乎没有注意杰瑞德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船上的蜡烛、饼干等零碎。他的腿轻轻蹭着她,仿佛在无言的询问,她也按了按脚回复他。
“好的,我明天来看看。”他回答杰瑞德的提问。“不过现在嘛,表兄,我想我得先告退了。这一天真是够受的了。”他推开了椅子站起来朝克莱尔伸出手。
“你和我一起来吗,克莱尔?”
她也站了起来。红酒的热力传到了腿上,让她感到浑身暖融融的,带着点晕眩。他们的双眼相遇,完全理解着彼此。此刻,他们之间有的已经不仅仅是尊重了;假以时日,那些秘密自会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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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詹米和威洛比就和杰瑞德外出继续忙他们的事务了。克莱尔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一件她愿意一个人去做的事。
二十年前,在巴黎,有她关心的两个人。雷蒙德老爷不在了,也许死了,也许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另一个是否还在世,希望也很渺茫。但她还是想在离开欧洲前最后再尝试一下。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登上了杰瑞德的马车,让车夫带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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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坟墓就位于修女墓园里,坐落在教堂旁边的廊柱边。此刻塞纳河边的空气潮湿寒冷,天气也阴云密布,但小墓园依旧在苍白的廊柱和墙壁映衬下带着柔和的光线。此刻是冬季,这里草木凋零,但园里的松柏依旧青翠。
那是一块小小白色大理石墓碑。墓碑上有一对天使的翅膀,遮盖着墓碑上唯一的名字。
“费丝。”
克莱尔静静看着那墓碑,视线终于渐渐模糊。她带了一朵花,粉红色的郁金香。巴黎的十二月找到这个并不容易,幸好杰瑞德有一间温室。她小心跪下,把花放在墓碑上,一只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碑石,仿佛在抚摸婴儿的面庞。
“我以为我不会哭的。”她感到希尔德加德修女的一只手落在了她头上。
“上帝自有安排,他只是不告诉我们原因而已。”她轻轻说。
克莱尔站了起来,深吸口气,用斗篷一角擦了擦面颊。“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希尔德加德看着她,带着同情和思索。
“我注意到,对母亲而言,时间仿佛不存在。不管孩子有多大,在母亲眼里,总能看到孩子刚出生的样子,或者母亲想看到的任何年纪——不管孩子是不是已为人父母或者满头白发。”
“是的,特别是孩子熟睡的时候,你总能看到他们孩时的模样。”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你又有孩子了;你看到过那情形。”
“又有了一个孩子。你是怎么知道妈妈和孩子的这些事的呢?”
她此刻头发全白,黑色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人上了年纪就不容易睡着,我总是在夜晚走动。那些做父母的和我说的。”
希尔德加德修女年纪已经很大了,她习惯性的躬身驼背此刻更加明显。尽管如此,她依旧身材高大,比克莱尔还要高上一截,在修女们中更是鹤立鸡群。
克莱尔抽了抽鼻子,和修女一起离开墓园。她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些小小的墓碑。
“这都是孩子的墓地吗?”她有些吃惊地问。
“是修女的孩子。”她的回答让克莱尔很意外。她耸了耸肩。
“尽管不常发生,但也是有的。这片墓园是专门开辟出来,给修女们所爱的生命的。”
克莱尔在墓园的一角看到了一排“布东”⑤的名字,每个下面都有一个罗马数字,最后一个数字是XV(15)——那些都是希尔德加德修女所爱的生命。
“见到你回来,我真高兴,孩子。”修女说,“进来;你出发前,我给你找些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她不再拄着拐杖,而是握着克莱尔的手臂以支撑。尽管如此,克莱尔却觉得此时仿佛是修女在支撑着自己一样。
“我不想显得无礼,修女,”克莱尔犹豫了一下,“只是,我心里有个问题……”
“八十三岁啦。”她笑着回答。“人人都想知道。”
她转身看着那一小片墓园,带着高卢人特有的姿态耸了耸肩。
“还不是时候。上帝知道我还有事情要做。”
①西班牙的一个港口。
②我认为酸橙汁是为了防败血症的。败血症15-17世纪是航海人的恶梦。但我不确定詹米的这个提醒是因为18世纪人们已经明白了败血症的防御方法呢,还是因为他从克莱尔那里知道解决方法。
③罗斯切尔德家族(Rothschildfamily),地球上最为神秘的古老家族,是欧洲乃至世界久负盛名的金融家族。一个隐藏在这个世界阴暗面的控制者控制了这个星球近两个世纪经济命脉的强大家族。二战前的美国,曾经有一句经典的话形容当时美国的情况“民主党是属于摩根家族的,而共和党是属于洛克菲勒家族的……”其实在这句话后面还应该跟一句“而洛克菲勒和摩根,都曾经是属于罗斯切尔德的。”这个家族的创始人就是迈耶尔Rothschild。他有五个儿子,后来在欧洲主要城市都开设了银行,建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金融王国。直到今天,世界黄金市场也是罗斯切尔德家族家族垄断的。
④这是《金银岛》小说里海盗们唱的歌。
⑤小说第二部中的情节。布东是一只会闻出病灶的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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