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园日记庚子冬

立冬日，海上吴兄携二龙泉鬲式炉来栖园饮茶，一大者，梅子青，拼补然三足为兽面，亦龙泉中未见者。其二小若琴炉，粉青浓釉，亦多有补。盖大炉为案头熏香，小炉为手中传香用也。引炭煮水，赏瓷焚香，对栖园饮单枞。时石榴红裂一树，半为鸟啄，蒲竹静嘉，是闲赋时节也。吴兄去，列栖园中龙泉吉州窑鬲式炉于茶桌上，是栖园一夜富鬲也。又就炉中炭水，续以老茶而饮，廿年生普，?来色若琥珀，曰：古鬲旧灰焚沉水，鹤风樱火烹老茶。次日郊行，折得红叶一枝，归插蓝琉璃长颈瓶中，色殊合，置景德镇南城窑炉前，得绝句曰：西天落金乌，东塘翔水凫。折得北苑葉，来焚南城炉。杨昌浚，湖南湘乡人，辅佐左宗棠平疆乱。湘军三万余人入疆，植道柳数十万株，以利军民。泾州以西，塞外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杨作《恭诵左公西行甘棠》：“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后，其地驿道告谕：“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此左公柳也，曩游甘肃亦亲见。上古传为女娲造人。女娲执规，伏羲执矩，圆规为天，方矩为地，天地合而生人也。得南宋龙泉鬲式炉一，周正，甚阔大，口近扎长，色粉青，温润如玉，布细碎开片，口沿稍缺冲，修补若全璧。栖园念念得一龙泉鬲式炉，然或价昂不可及，或碎缺不成器，今自丽水一贾者得此，成全栖园之念也。必珍之用之矣。得唐越窑双系盖罐，唐器，罐带盖者殊难得，套盖，盖侧有二孔，为系孔也。型饱满合握，釉黄绿，釉稍磨，五代康陵出土有同类者，此器小而气韵大，为唐末佳器也。得宋香勺，铜质，匙作莲瓣状，背起筋，柄长，作三弦纹，通体包浆老气，锈华殊美。香勺为焚香取粉用，栖园呼其为“转运使”也。清道光帝，示范天下，节缩至极，然数十年间库银为库兵所盗，十不余二，道光真“盗光”矣。其时英夷入侵，兵败，赔款割地通商，至光绪帝时，英法入侵，益败，赔款割地通商益甚，“光绪”真道光余绪也。严复谓甲午战事，倭“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剪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都动摇，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威海之海军大替矣。”清末鸦片战争赔款致税负堪重，多有起义，若太平天国、捻军、陕西回民叛乱。太平天国起义于广西，定都南京，欲“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天字必长其上划”，“国则去“或“从“王”，作“囯”字，谓王居中。”历十四年为湘军亡。湘军曾国藩有《讨粤匪檄》，谓：“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古印度有传说，绕须弥山有东西南北四洲为一“小世界”，合一千小世界为一“小千世界”，合一千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合一千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此所谓三千世界也。以今论则为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也。立冬后六日，闻西安考古发掘“长安县尉颜真卿书”墓志，墓为唐贵族元氏家族夫妻合葬墓，主人为元府君罗氏，北魏穆帝叱罗皇后苗裔也，因“冷食”而遘疾，享年四十五，殁于“天宝五载景戌律中沽洗日在胃建壬辰癸丑朔丁巳”，“律中沽洗”，以乐中十二律对应十二月历法，蒙藏用之，于中原墓志尚罕见。其时为天宝五年三月；至“天宝六载丁亥律应夹钟日在奎建癸卯丁未朔已酉”土破迁合。“律应夹钟”，则是天宝六年二月。颜真卿，天宝五年三月，初任长安县尉，时年三十八，书体纤瘦，多类褚遂良一路。十二律，传为黄帝乐官伶伦以竹筒长短定出阴阳声律准则。阳律六，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阴律六，为：林钟、南吕、应钟、大吕、夹钟、中吕。《黄帝内经》载：“夫百病之始生者，必起于燥湿、寒暑、风雨、阴阳、喜怒、饮食、居处。”又载：“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小雪前六日，与发兄、蓝兄、玉弟、锐弟五人集于荻花河，饮茗论书，展宣濡墨，或楷或草，意兴遄飞，发哥书《道德经》句草书优佳，蓝兄写“崇德尚贤”榜书最得功力，玉弟书自作诗殊具清气，记为：“一阵清寒锁黄白，数枝寂寞惹红妆。危墙漫掩夕阳淡，画栋凝留冷月香。”吾亦书近词《曲江秋?过泾河作》，日落兴尽而返。宋徽宗死于金地，金人以土俗火化之，南宋议和迎回徽宗尸骨，棺椁中唯一段木耳，葬于绍兴西宝山南麓，遂为南宋祖陵焉。至元朝，为江南释教总统杨连真迦盗掘，珍宝哄抢一空，南宋诸帝白骨曝于荒野，徽宗墓中无甚随葬物，唯见朽木矣。明清多有修缮，清末复毁，今诸陵尽圯，但遗苍松八丛守岚霭中。庚子夏中制《宋陵遗松》图，今补注之。唐朝时，澧州药山有惟俨禅师，机锋过人，禅风溢美，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翱欲邀禅师进城供养，均未允，无奈登山造访，问教曰：“何为道？”药山禅师指以上下，翱惑之，禅师道“云在青天水在瓶”。翱乃知其所以不下山也，吟诗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日京都南禅寺有藏南宋马公显画《药山李翱问答图》，可见其时人物论道情态。元赵孟頫晚岁为中庭老书此诗，“话”作“事”，易一字，则人物关系变也，甚妙。闻陕西发掘五座系北宋晚孟氏家族墓葬，内出土随葬耀州窑盘、炉、套盒、渣斗诸物十余件，多有前未见之形制。此与蓝田吕氏家族墓葬所出耀州窑器可并观也。读云栖兄新书《青山流水读书声》，写历代杭州书院事，历史散文，文白交替，笔触若江南烟雨，温润静缓，慰人心腑。小雪前五日，惊闻蜀中友逝。上月方晤一面，天不假年，竟遽然而去，音容犹历历矣。夫以雨为名，香销雨城，魂在青山白水间，亦死得其所矣。然永不可复见矣，唯有痛哭。又闻友兄老母亡故，遂捉笔草书一通，聊慰诗友失亲之痛，文曰：“登明兄台右。忽悉令堂大人仙去，万望珍重，节哀顺变。虽然，失亲乃人间极痛矣，然令堂寿近期颐，亦当喜丧也。想数年前吾等以家作韵字唱和，殊得温煦之意，今续和一首，以遥作祭奠也云：世上有娘方是家，客逢佳节返思斜。但悲驾鹤先西去，霜色为开满岭花。即颂冬安。弟飞顿首。十月初四。”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气，三气为一节。两节为一季，四季为一年。二十四节气为阳历，以引农事。十二月为阴历，以引日常。小雪前四日，忽热如炎夏，人纷纷去衣乃快。二日后风起，夜雨突降，复为秋天矣，栖园榴叶一夜坠半。春者蠢，动也；夏者厦，大也；秋者愁也，冬者终也。快舌者怡也，快语者悦也，快目者怿也。病旁为床也，医有临床故也。病为有病实之病，疾为速去之病也。天行健，地势坤，是君子当以日月不息、藏纳丰蕴为喻也，是为天道地德者也。小雪日，阴，风甚巨，秋冬之交，萧飒极也。换斋中蒲兰，以得天气。蜀中云栖阁主票圈指案上书谓“文债累人，过于钱债，而书债又每每惨于文债，所谓架上还有未读书，皆发所读之愿未申之叹。钱锺书先生游美西名大学图书馆，主人沾沾于藏书富博，钱先生则惊于世上有如此多不欲读之书，真掏人肺腑语。欲读与不欲读，此约是书债成立与否之二要件。问题是，今人何有勇气说出钱先生所能语？小雪日，拥炉火于案下，读《考古学研究入门》，忽触感，因以记。”栖园道：“近来买书亦一摞，前有未得读者，亦为新债压着旧债了矣。”庚子春，得一太湖石，自广西山中来，千里辗转海上，移入西园水池旁。石半人高，骨遒洞阔，聊有瘦透之美，坐古础上调池鱼赏之，忽见其上一石突，微曲，似虎牙然粗钝，石面为水磨荡浑然无楞，似自根裂开，手掰竟下，定是途中颠簸所至，石不得全形矣，断石握手中，不禁黯然。百无聊赖观手中物，除却虎牙，大小形肖奇似一物，犀角也。所谓象牙犀角，雕以为玩物，犀角杯为文人玩物中之奇珍也。犀角入药，可凉血解毒，清热定惊，是行而下者。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是犀角通心神也，此又形而上者。赏石多以峰胜，今有犀角脱于峰石上，又胜于峰也，方为峰失全形而黯然伤神，却为喜得犀角而欣然作记。殆为灵犀点通者耶？读近人考，知如皋董小宛墓在如皋城南龙游河畔南郭别业内，“对岸有古庵，时有老僧临流诵佛，庵前多平原古冢”。冒广生《龙游河棹歌》注:“影梅庵,在巢民征君南郭别业,其地在龙游河左岸,宏济闸之东。”董小宛病逝于顺治八年正月初二，夫冒辟疆安其香魂于南阡龙游河畔影梅庵侧，墓葬近于祖茔，即冒家龙圹处也，前有月池，后有土堆照山，侧有影梅庵，此地松柏茂盛，野水潆环，桃柳夹岸。是冒襄所以名其忆作为《影梅庵忆语》也。三八年为日寇所毁，四〇年又为挖墓盗棺，今墓已无迹可寻，湮没久矣，唯能临水凭吊。索地图而查，或为今如城镇宏坝村五组西南地，建为民楼矣。小雪日始，连日细雨，若万千愁丝，落人发衣。火烧赤壁，非是曹操不知联舟之弊也，其时初冬，风西北来，周瑜东南用火必自毙也，然冬至丑时，阴中酝阳，西北风忽转东南风，曹操败，是曹操观天不及人也。陆羽谓雨雪水优于江河水，江河水优于井水，是天水为阳，地水为阴，茶为阴，阳水?阴茶乃佳。井水极阴，驴皮为阴，阿胶是以井水炮驴皮，滋阴乃佳。小雪后三日，犹雨，簌簌竟日夜。与友江上论道。徽州或太湖方圆三百里，为江南文渊，其文房四宝湖笔、徽墨、歙砚、宣纸所出，是为明徴。西周灭于犬戎、六国灭于秦、西晋灭于匈奴、宋灭于金蒙、明灭于女真，直至今朝国立，辄是自西自北用兵，是西金克东木，北水克南火也，天道使然。荔枝夏熟，多食生热，以壳煮水饮之则消；梨秋熟，多食生寒，以核同食则消。是凡物阴阳同体也。小雪后四日，蜀中登兄邀同作渝州火锅店九字门联，突接邀约，不知所措，问其所处地理风土，遂急就一联并书以应也，联曰：奇珍搜尽武陵三千岳，金釜煮开阿蓬一江涛。俗言“乱世出英雄”，以其适时有天下可平而能平故也；乱世亦出大家，如春秋战国数子，至今世人犹思想不出其藩篱，清末至新国之间，亦出数人，虽莫若古人，亦可绝后者矣。小雪后，数日雨停，清冷极，是真冬日矣。小雪后六日，市得秋菊绿粉二种，粉尖亦绿，所谓绿叶扶持红花，今花叶皆绿，雌且雄颜，不知绿叶作何感想矣，一咲。然分植民国浅绛二盆中，极雅，夜搬斋中玩赏不已。谓“霜夜植菊花，檐外寒月斜。”?小雪后八日，途中大月，悬东天澄澈。高祖《六盘山》词末句“何时缚住苍龙”，是苍龙蒋在东，六盘水在西，金克木，必缚矣。前之国民党北伐败，是火之于水，必覆矣。今日读《苏轼集》，其《游白水书付过》一篇，父子出游一日，泡汤、观瀑、看山火，月下行舟，归饮不寐，记一日事给儿，流水账写来竟文词可人，真天下第一带娃流水账也。读《清湾茗宴图志》中有茶铫，壁刻一文，查为清初画家恽寿平所记，知其画佳，而其为文亦蕴藉可人，录为：“壬戌八月客吴门拙政园，秋雨长林，致有爽气。独坐南轩，望隔岸横岗叠石崚嶒，下临清池，磵路盘行，上多高槐，檉柳桧柏虬枝挺然，迥出林表。绕堤皆芙蓉，红翠相间，俯视澄明，游鳞可取，使人悠然有濠濮闲趣。自南轩过艳雪亭，渡红桥而北，有堤通小阜，林木翳如，池上为湛华楼，与隔水回廊相望，此一园最胜地也。”海上龙文善制壶，若嘉定之三松善制竹，凡竹矣，数刀则倍值千金，朱泥出其手下，则价万金，尤以榴实柿果胜，所刻秦诏版龟甲亦精绝，近习金农拙书，竟得古人八九分矣，亦今朝奇人也。大雪前四日，夜挂《琴罢倚松玩鹤图》大轴，是去岁写胶州虫二笔意也，虽工甚拙，亦可得古人精神三昧。大雪前三日，晨起，楼上观远，日微微亮，紫霞彤云满天。至楼下，银杏方黄，樱叶凋红。午后步翠湖岸上，荷芦枯而杨柳残，松竹茂然，折竹枝柳枝归插北齐净瓶中，殊有疏朗之致。夜抄东坡小文，以钢笔法握毫，竟益稳且速，笔画有唐人抄经之意，唐人握笔或应如此法乎？东坡谪居海南次年，有《书上元夜游》，为：“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此篇前文欣然应约，绝似《承天寺夜游》约张怀民状也，后文又是其《临江仙》词中事，词为：“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兰性喜阴，女子同种则香。《淮南子》曰：“男子种兰，美而不芳。”其茎叶柔细，生幽谷竹林中者，宿根移植腻土，多不活，即活，亦多不开花。养兰四戒：春不出、夏不日、秋不干、冬不湿，养兰者不可不知。扁鹊姬姓，秦氏，名越人，精于内、外、妇、儿、五官诸科，善脉诊。先游医虢国，虢太子尸厥，众以为命已去，扁鹊闻之，判是阴阳倒乱而未死，遂生之，人以为其有起死回生之术。是人本未死也，即真死，亦非扁鹊之所能也。至齐见齐桓侯，望其病，侯充耳不闻，以为无病，至病入膏肓，扁鹊以为不治，遂匿去，人问答曰：“疾之居腠理，汤熨之所及；在血脉，针石之所及，在肠胃，酒醪之所及；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至魏，随俗为变，广行医善。魏文侯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至秦，秦武王举鼎以伤腰，痛甚。太医李醯施药无济。武王闻扁鹊名，召之。扁鹊望切之，推拿并施以汤药，病痛遂除，王大喜，欲封扁鹊为太医令。李醯嫉之，刺杀扁鹊于途。传扁鹊有《扁鹊内经》、《扁鹊外经》，均佚。华佗传《黄帝外经》，善手术，曹操脑风痛，华佗以为针刺唯缓解，而开颅方可祛根疾，操疑其逆，遂狱而杀之，华佗所著《青囊书》遂焚没，世绝传矣。曹冲为操爱子，聪慧过人，以称象传至今，不料夭折，曹操叹息“悔不该杀华佗矣”，否则可救。大雪前二日，观己前画之《王禹偁笔意图》，中古木野渚，放席读书自乐，人物束发古装，眉目口鼻甚同作者，多年自画像至今日认出也，遂可向同人讲也。夜涂《山居新雪图》，枯墨勾勒，淡墨染水天，焦墨略点苔，一番收拾，古树远山、楼台水阁一望尽白，聊得大雪之意也，洗笔退砚，人声阒静，染就雪山夜已寒矣。见票圈有发越窑刻花龙纹盖盒及塑铜立龙者，质异然式绝同，是所谓代徴也，此亦断代之要一种。大雪前一日，有微友谓，“栖园，文人也，何所用仿圈敝至此？”其所言物为文人习字铜框，以镇纸作矩，古人卖字，击仿圈以为号也，若卖杂货摇拨浪鼓。复其道“此物为外翁所赠，翁今九十有五，此其五岁上私塾所用之物也。”此友闻之，亟补言“递传之物，当视若珍宝，愚人妄言，恕罪，恕罪。”夫文人之物，即铜物亦不得铜臭气也，雕饰万金莫若递传粗素者，递传者非但其物也，传其文章笔墨要义也。杭州慢兄复读《定窑棋盘棋子诗》，叹曰复读益有味，愚度亦觉有禅理，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栖园之诗非是栖园所写，是得之于物上也，其诗味禅理本存于彼，栖园道出而已。为叶扬女史写李翱诗。寄去金陵姚兄《江南记》样本，附信曰“姚兄台右，感谢垂青，今寄拙作蜀中记二本及江南记书样一本，敬请指正。江南记样书题签及出版社均系假托，但供参考而已。余可电联，不一一。顺颂冬安，栖园王飞上。”得耀州窑模印花瓣小碟，碎拼，虽非原配，为一坑所处，亦拼无二异，切磨以石膏粘附，调色涂之，远观以为全品。此碟掌中大，花口十五瓣，瓣及内底辄刻缠枝，精致可人。人之神为昼间物，盛衰可望见。至夜，则分体为魂及魄，魂藏肝血中，魄藏肺中。所谓神魂颠倒，是昼夜醒梦颠倒也。魂有三而魄有七，三魂红色，人形，为：胎光，主生命短长；爽灵，主智慧丰瘠；幽精，主情爱强弱。七魄黑的，鸟兽形，为：尸狗，主警觉；伏矢，主腐化精；雀阴，主性能复充；吞贼，主灭侵体者；非毒，主散聚者；除秽，主除体内污物；臭肺，主呼吸。朱砂，硫磺汞也，祛邪安定；龙骨，化石也，祛邪安魄。大雪后，读《纳兰词》木刻本，殊清雅，谓“一编清词销永昼”也。前日所得残联“恨杀放翁无特操多情又说海棠颠。”说陆游海棠故事，今试以林逋孤山事对之，差可成完璧，择日摹其原联笔墨补写之，可做栖园壁上观也。补联曰“怜疼和靖有高节孤隐唯写相思令”。大雪后四日，夜过北桥，闻仙禽声，盘桓久之，不忍去，作《洞仙歌》一阕，曰：《洞仙歌?北扱桥》陆机放鹤，鹤始三鸣处。尚有长桥可寻否？过桥东、未远闻有仙禽，寻见是，晦月琼楼洞户。世事堪可笑，自认多情，反被情多诱为虏。影只远缥缈、近又妖娆，鬓香乱、暗传耳语。哪边去？刬袜上重楼，莫照烛、芳庭草生无数。此地传是晋陆机放鹤处，古称呜鹤桥。南宋已有北桥名，元置北桥务，明称北桥镇。民国后为上海县驻地，遗迹可寻。大雪后六日，昼晴，日下饮茶看菊，午后风渐劲，院中赏红枫银杏，辄颜色至佳时，得句曰“近暮霜风起，观叶宜复坐短亭。”至夜，闻金陵、荆溪一带飘雪，海上唯小雨而已。翌日晨起，殊寒，杂叶满地，所谓一夜成冬矣。词中所见间韵之长者，应属《洞仙歌》，凡六韵，隔十五六字一韵。大雪后七日，蜀中德弟川味香肠腊肉，亟切得二股，投锅中煮，又下儿菜白水煮熟，肉蔬同食，香肠麻辣淋漓，儿菜软糯甘甜，德弟以为是地道吃法也。余挂窗外，蓄为一冬滋味。盐官晴雨楼藏宋砚数百方，近止观书局费时二载，择其五十方而著《宋砚五十品》，精雅无比，蔚为大观。宋砚无款，以型胜，若仿古之风字、箕、钟、圭、瓶、琴、月、斗、只履、太史、镶嵌、平板等，若仿生之莲、双鱼、马蹄、龟、蟾蜍、梅花、海棠等。又嘉兴春秋亭藏明清铭砚数百方，近出展九十九方，并印作《春秋亭藏砚集》。明清砚以铭文胜，中有阮元注《曾子十篇》砚、陈抱之唐经幢残石写经砚、“凌曙珍藏”校书砚、听云主人绿石写生砚、竹虚斋诗砚、钱叔盖铭“小梅花庵书画研”等。米芾科举不第，以其母闰氏尝为英宗皇后高氏乳娘荫承皇恩，曾补浛光尉，历知雍丘县、涟水军、太常博士、知无为军。宣和年，蔡京荐书画博士，迁礼部员外郎。米芾一生所任尽为闲吏之职。“芾平居超然，若不事事，至官则率职不苟，时亦越法有所纵。”“米南宫弛不羁之士，喜为崖异卓鸷、惊世骇俗之行，故其书亦类其人，超轶绝尘，不践陈迹，每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而绝出笔墨畦径之外，真一代奇迹也。”“违世异俗，每与物迁，人又名米颠。善属文作韵字，不蹈袭一字。”“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音吐清畅，所至人聚视之。而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所为谲异，时有可传笑者。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又一日，上与蔡京论书艮岳，复召芾至，令书一大屏。顾左右取笔研，而上指御案间端研，使就用之。芾书成，即捧研跪请曰：‘此研经赐臣芾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取进止！’上大笑，因以赐之。芾蹈舞以谢，即抱负趋出，馀墨沾渍袍袖，而喜见颜色。上顾蔡京曰：‘颠名不虚得也！’”米芾有《紫金研帖》。苏轼遇赦自詹州北归，往真州访米芾。米芾出谢安《八月五日帖》祈以跋，苏轼借其紫金砚去。轼甚爱而不欲还之，病中嘱其子以砚随葬。米芾得知而写《紫金研帖》“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米芾应讨回爱砚矣。“米元章晚年学禅有得，卒于淮阳军。先一月，区处家事。作亲友别书，尽焚其所好书画奇物，预置一棺，坐卧饮食其间。前七日，不茹荤，更衣淋浴，焚香清坐。及期，遍请郡僚，举拂示众曰：‘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掷拂合掌而逝。”冬至前，见票圈山叟画得一云山图，远嶂近峦烟雨温蕴，二峰峭拔其间，谷中山松隐约，二高士卧立松下，若有言语，一童子拽杖以随。画设色蓝绿，缀以赭红，云状峰态，特高古出尘，观久之似入画中随仙人游也。遂询以拙作相易，山叟欣然允之。自洪州归，画至，执眼前，尺幅之外有千里之势，益觉佳制，亟欲归栖园悬壁日夜对之矣。冬至前五日，晨步赣江边，沙渚蜿蜒出水面，江降为泊，散若碎玉。江东初日，岸楼一线辄逆光为影，滕王阁隐于群楼下，唯识翘檐拱角而已。隔一日，过江往游之，写《游滕王阁记》云台江阳公子读之道：“阆中滕王阁有杜甫诗题，咏滕王亭子及玉台观各二首。现玉台山有亭、阁、台、观，传为滕王所建。实一唐佛塔、慈氏、颐神二洞为古物，余不然。书载有滕王墓，皆无觅处。”见有市磁州窑梅瓶者，外底辄有天禧、天圣、嘉泰墨书款，若同一窑口而不同时所书体略同，其真者几何？且嘉泰年为南宋，其时磁州窑属金地，金地书南宋年号，其罪当诛，其真又几何？冬至前一日，日大好，背受日，同晒菊花菖蒲。郊行，沿河看钓者，有黑鱼亦至浅水处受日，多为钓着网去，所谓“死于安乐”者也。见蕉下有垂丝海棠开数朵，是不知时节者，遂口占曰：冬至连日冷，蕉下不知时。海棠乱花信，忧早又忧迟。归斋中搬花、插花，是“一日无事为花忙”也。夜燃炭煮水，泼茶而饮，热气氤氲。得宋青白瓷六方月梅盖盒，刻子母线，殊周正，月下折梅一枝，清冷逼人。得清末浅绛仕女笔架，五面仕女，前出三齿，可承横管，上三孔，亦可插笔，此文房器殊少见。得清浅绛湖石花鸟花盆，盆甚大，前画湖石牡丹，落白头鸟，写意特佳，花鸟多，湖石非所常见。背书“美人和露秋，公子希春看。巳丑夏之暑月作于昌江。海如大兄大人雅赏，箬樵山人作。”得东晋越窑褐彩双系樽，敞口，扁腹，双系，型罕见，系或可缀二铜圈，作环耳也。周身点褐彩，为东晋物也，其后无。冬至日，以白菜猪肉作饺食，调以豆酱，殊香。传饺为娇耳，始于东汉张仲景，不知实据几何。有新疆墓中出土古饺，为魏晋时物，形无异于今时也。冬至后一日，写前日拟配之上联，原存下联笔势斜入，间有牵丝，墨色清淡，大小参差，极似董其昌笔，书卷气殊浓。比而观之，所配之字过正而稍大，择日再写一过。得唐五代越窑杯，花口五缺，外压瓜棱纹，修胎极细，釉色黄绿，沿有一磕冲。原应为托上盏，今日有盏托可配者，惜其价昂，未能成全。得赠全羊一只，头蹄毛皮辄去，唯肉身一具，无奈铺地操刀解之，顿作庖丁矣。得知心包、隔膜为何物，素所未见。冬至后二日，嘉节汇至，巨鹿牵车，斜土而来，天钥藏桥，如梦南湖。归见腊梅开二朵。冬至后五日，闻预报下周寒潮来，休沐日悉搬蒲兰至菖蒲精舍中，扫盆下一年所积枯叶淤泥，泼树下为肥。见石榴叶尽凋，腊梅白梅隆苞，芙蓉亦竟孕芽，真冬至阴中生阳也。东坡遭贬惠州，即写《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寓居合江楼》，十六日后移至县郊嘉祐寺，若黄州时寓居之定慧寺矣。不几日即携儿游白水山，泡汤、观瀑、寻古迹、看山火，有《白水山佛迹崖》甚佳，其后其表兄广东提刑程正辅来访，《闻正辅表兄将至，以诗迎之》，同游，有长句《同正辅表兄游白水山》、《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别后通信云：“谪居穷寂，谁复顾者，兄不惜数舍之劳，以成十日之会，惟此恩意，如何可忘。”可谓与程家虐姐之仇释然。惠州时，朝云病故，葬之于惠州西湖孤山东麓，墓前构六如亭，取朝云临终默念偈语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之意也。拟墓志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作《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悼朝云》哀之。后清举人韩荣光有咏王朝云诗：“六桥烟雨梦模糊，明月湾头夜月孤；想必前身是西子，死生占住两西湖。”闻朝廷下旨永不复用元祐党人，遂“绝北归之望”，于白鹤峰下“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若昔日所作《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所问寓娘之言，竟从寓娘之答矣。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于惠州两年又七月时，新房未居久复遭贬海南。冬至后八日，北扱桥作《相思引》一阕：寂寂河亭偷染霜，语轻怀抱响屧廊。问将园芥，更种郁金香？数洗残红濯白玉，半除烟火梦黄粱。不归可否？夜过二更凉。拟就，觉有某宋人词意也，查为周邦彦《少年游》，周词为：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小寒前六日，寒潮自北来，沿途雪下，金陵飘白，然海上唯风雨交加，间飞雪花而已，至夜，冰冻渐结。翌日起，草叶辄成冰片，风中沉沉。夜归栖园，冰已至缸底，芭蕉委坏，榻上菖蒲数盆已成冰墩，不知他日复苏可否。雨后冰冻，草木凝结，最是害物，如此寒潮者，海上数十年未见。《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为东坡一生谶语也。其时苏轼昆季赴京应试，路经渑池，同住县中僧舍，同于壁上题诗。仁宗嘉祐六年冬，苏轼赴任陕西凤翔，复过渑池。苏辙送苏轼至郑州，分手回京，作《怀渑池寄子瞻兄》，苏轼作此诗和之。东坡自詹州北归，至金山寺，见李公麟所画东坡像，自题诗其上：“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为东坡一生结语也。不一年病故于常州北岸。苏洵京师病故，归葬眉山。苏辙《卜居赋》：“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是二子亦应随父命叶落归根，然二子终葬于河南郏县。初，苏轼与弟往京师科考过郏县，见嵩山山水多似蜀中，道其为“是处青山可埋骨”，后化用于乌台诗中。官徐州，“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尝与其弟苏辙同官汝州，见莲花山余脉下延，“状若列眉”，“爱郏山形胜类其乡，遂有终焉之志”。至脱黄州出，过常州，见丁山似眉山，“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遂以“毗陵我里”拟作归田之地也。京中外放惠州，又“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再贬海南，作诗曰“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处处为乡而不知苦，亦东坡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也。终了，海南北归，还常州，买宅养病，以期终老。终思初念，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其弟其子护柩北去，葬于郏县，弟辙亦终老于此。今有“三苏坟”，今郏城县有三苏坟，实苏轼、苏辙坟，好事者以苏洵衣冠冢葬其后，凑“三苏”之名也。成吉思汗建立的大蒙古国，深沉有大略，用兵如神，故能灭国四十，遂平西夏，西征中亚、东欧至黑海海滨。传至窝阔台、蒙哥后，忽必烈夺得罕位，蒙古帝国随之割裂为四，忽必烈主以中原，称大汗汗国，另有中亚察合台汗国、西亚伊尔汗国及欧洲金帐汗国。大汗汗国汉化改名大元，其地“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北逾阴山南越海表，汉唐极盛之时不及也”。越窑东晋有点褐彩，唐宋未得一见。龙泉窑为北宋继承越窑而生，直至元朝，浮现点褐彩器，名飞青。地球四百年寒热变换，汉唐时，处温暖期，所以其时人衣着轻薄，北狄游牧亦少风雪霜冻之灾，南侵亦少，至宋则寒期，北狄南侵者多，直至更宋为元矣，明清复如是。小寒前四日，公历之元旦也，新年元日，填词一阕，为：《行香子?元日》半日风流，半日文章。莫道人后爱轻狂。晴温绣被，香透罗裳。忘尘中事、匣中剑、镜中霜。词当第一，文无第二。坐读坡老夜何长。追踪寻迹，解字摘行。念性相近、情相似、感相伤。小寒前二日，连日冰冻然日丽，栖园腊梅初开，为游鸟所啄，簌簌坠地若珠玉。饮茗而出，河塘犹冰封，林园之中，野鸟喧不已，遂口占五言，诗曰：南地忽然冻，出门望几番。径行枯叶碎，梅探点花繁。塘封游鱼匿，阳温野鸟喧。归来植雅蒜，添水待新元。小寒前一日，日人田中力子庆寿百一十八岁，为世上最年长者，黄帝内经所谓“天年”者，唯差二岁也。读《东坡志林》，有“红丝砚”一篇，东坡颇称之。下有今人评注，大书其所得红丝器如何如何，乃捉笔批其曰“评者莫露富，恐遭人嫉耳！”放笔大笑。东坡以居士自居，且有门僧，其记：“朱氏子出家，小名照僧。少丧父，与其母尹皆愿出家。照僧师守素，乃参寥子弟子也。照僧九岁，举止如成人，诵余《赤壁赋》，铿然鸾鹤声也，不出十年，名闻四方。此参寥之法孙，东坡门僧也。”《东坡志林》五卷，皆记元祐、绍圣二十年中所身历事，其间或名臣勋业，或治朝政教，或地里方域，或梦幻幽怪，或神仙伎术，片语单词，谐谑纵浪，无不毕具。而其生平迁谪流离之苦，颠危困厄之状，亦既略备。然而襟期寥廓，风流辉映，虽当群口见嫉、投荒濒死之日，而洒然有以自适其适，固有不为形骸彼我，宛宛然就拘束者矣！黄庭坚《跋东坡叙英皇事帖》云：“往尝于东坡见手泽二囊，……手泽袋盖二十余，皆平生作字，语意类小人不欲闻者，辄付诸郎入袋中，死而后可出示人者。”苏轼有《与郑靖老书》云：“《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是作者亦曾预有《志林》之名。东坡志林中多有忆文，为东坡忆故人也。有：《记游松江》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懽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架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耳。元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黄州临皐亭夜坐书。《忆王子立》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而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明年,余谪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盖忆与二王饮时也。张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黎禾蒙子》吾故人黎錞，字希声，治《春秋》有家法，欧阳文忠公喜之。然为人质木迟缓，刘贡父戏之为「黎禾蒙子」，以谓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联骑出，闻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大笑，几落马。今吾谪海南，所居有此，霜实累累，然二君皆入鬼录。坐念故友之风味，岂复可见！刘固不泯于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苟随者也。《记刘原父语》昔为凤翔幕，过长安，见刘原父，留吾剧饮数日。酒酣，谓吾曰：“昔陈季弼告陈元龙曰：闻远近之论，谓明府骄而自矜。元龙曰：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所敬如此，何骄之有？余子琐琐，亦安足录哉！”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后在黄州，作诗云：「平生我亦轻余子，晚岁谁人念此翁？」盖记原父语也。原父既没久矣，尚有贡父在，每与语，今复死矣，何时复见此俊杰人乎？悲夫！?绍圣二年东坡在惠州，有永嘉罗汉院僧惠诚来谓曰：“明日当还浙东。”问所欲干者，予无以答之。噭念吴、越多名僧，与予善者常十九，偶录此数人以授惠诚，使归见之，致予意，且谓道予居此起居饮食状，以解其念也。信笔书纸，语无伦次，又当尚有漏落者，方醉不能详也。”成《付僧惠诚游吴中代书十二》妙摠师参寥子，予友二十余年矣，世所知其诗文，所不知者，盖过于诗文也。好面折人过失，然人知其无心，如虚舟之触物，盖未尝有怒者。径山长老维琳，行峻而通，文丽而清。始，径山祖师有约，后世止以甲乙住持。予谓以适事之宜而废祖师之约，当于山门选用有德，乃以琳嗣事。众初有不悦其人，然终不能胜悦者之多且公也，今则大定矣。杭州圆照律师，志行苦卓，教法通洽，昼夜行道二十余年矣，无一念顷有作相。自辨才归寂，道俗皆宗之。秀州本觉寺一长老，少盖有名进士，自文字言语悟入。至今以笔研作佛事，所与游皆一时文人。净慈楚明长老自越州来。始，有旨召小本禅师住法云寺。杭人忧之，曰：「本去，则净慈众散矣。」余乃以明嗣事，众不散，加多，益千余人。苏州仲殊师利和尚，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予曰：「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苏州定慧长老守钦，予初不识。比至惠州，钦使侍者卓契顺来问予安否，且寄十诗。予题其后曰：「此僧清逸绝俗，语有璨、忍之通，而诗无岛、可之寒。」予往来吴中久矣，而不识此僧，何也？下天竺净慧禅师思义学行甚高，综练世事。高丽非时遣僧来，予方请其事于朝，使义馆之。义日与讲佛法，词辨I起，夷僧莫能测。又具得其情以告，盖其才有过人者。孤山思聪闻复师作诗清远如画，工而雅逸可爱，放而不流，其为人称其诗。祥符寺可久、垂云、清顺三阇黎，皆予监郡日所与往还诗友也。清介贫甚，食仅足而衣几于不足也，然未尝有忧色。老矣，不知尚健否？法颖沙弥，参寥子之法孙也，七八岁事师如成人。上元夜予作乐灭慧，颖坐一夫肩上顾之。予谓曰：「出家儿亦看灯耶？」颖愀然变色，若无所容，啼呼求去。自尔不复出嬉游，今六七年矣，后当嗣参寥者。小寒前，见洋弟访湖州顾渚山，碧竹白雪满，隙地茶陇如虬背，野林中亦多野茶，有芽者于雪中亦不坏。其地又有金沙泉，尚有水贾汲以售卖。待其归，携来顾渚紫芽，泼而尝之有蜀中竹叶青滋味也，色泛淡紫。唐陆羽以为顾渚紫芽佳，其时为末以煮饮，非是今日泼泡饮所能评也。得北宋龙泉盖盒，掌大，青碧如玉，周一圈弦纹，中刻牡丹一枝，非似耀州窑工，特若徐青藤写意笔墨也。此为金村窑出，北宋龙泉主以金村窑，以青绿划花胜；南宋则主以大窑溪口，光素无划花，以形釉胜，是建炎南渡，渐为宫中定制故也。小寒日，瀛洲阁中食，格门外人声纷杂，就蔺席初试，局促难言。待车马近江，夜色漆然，恍惚入太虚幻境，若红楼梦第五回事也，乃戏作《踏莎行?五回》酽味怡舌，机言捧腹，隔门纷乱人声簇。胭脂嬉向玠唇涂，依墙席蔺交回互。人迹希逢，天风屡复，梦随警幻闺中宿。一番云雨太虚觉，琼窗雾锁迷津渡。归则见梅又开。宋有四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北京大名。成都知府张方平荐苏洵不允，荐其二子赴京六科之选，二子未乡试而入京，于开封府先得举人，后入省试，再入殿试，苏轼辄得第二名。其间苏洵历拜京中名士自荐，辄未得，妻亡归里，得欧阳修荐书“策论试于舍人院”，苏洵畏试矣，其至梅尧臣信言：“圣俞自思，仆岂欲试者？惟其平生不能区区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不亦为士林之士所轻笑哉。自思少年尝举茂材，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今齿日益老，尚安能使达官贵人复弄其文墨，以穷其所不知邪？”“向者《权书》《衡论》《机策》，皆仆闲居之所为，欧阳永叔以为可进而进之，苟朝廷以为其言之可信，则何所事试？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仓卒之言又何足信耶？”语气悲切无奈。范缜《神灭论》言:“浮屠害政，桑门蠹俗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而不恤亲戚，不怜穷匮，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使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货殚于泥木。”佛过盛，则与官争人，与民争利，乃所以“三武一宗灭佛”，即灭，还民于田，则租吊倍增。觀简化为观，歡简化为欢，则鹳简化为鸡乎？小寒后二日，留客一夜。依张先体填《千秋岁》一阕，词为：冰封时节，天晚风寒彻。留门照进知情月。戏棋衣去冷，共被薄衾热。不自禁，掀开满榻芳菲雪。传语无消歇，暗对相思诀。归去后，难言说。一一寻落发，束作千千结。欹枕上，徐徐入梦思奇绝。隆冬矣，见票圈有冰瀑，泻若静画，绝美，瀑上有横梁若天峤，此天台山石梁飞瀑也，唐诗中所谓“石桥横”。小寒后五日，吴兄及萩、纳携鲜花老茶来栖园饮，园中草木为冰凝，腊梅亦冻，隔窗引炭煮水，水汽氤氲，茶汤暖人。其间谈蒲论器甚畅。谓“帘冻梅竹乱，且拥炉”也。客去后，西天晚霞烂然，萩谓其“目睹落日余晖，美也哉。”夜以龙泉直颈瓶插兰与水仙同列案头，有八大画意也。苏轼有悲悯旷达之性情，其有诗词三处可窥一斑：“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庚子腊月日，收西蜀登兄橘柚，为橘嫁接柚树上也，实脆而甘。且大啖且以柏梁体赋之，此汉武帝与群臣联句体，七言句句用韵，句数不拘。今吾诗呵成，数为二十八韵也。诗为：《庚子腊月收西蜀登兄橘柚，以柏梁体赋之》海上腊月冰水寒，臃衣缩手人难安。千里一骑蜀驿官，卸下货匣空尘鞍。道是西川山巑岏，车疲马嘶行路难。石根生雾蔽峰峦，凌空飞云翥凤鸾。凤鸾飞下峰峦观，峰峦青青连江澜。江澜呼作金渊湍，金渊流出金沙滩。金沙滩上金橘丹，硕实累累缀金銮。柚树奇嫁橘树干，树树连作金龙蟠。手提货匣心生欢，斋中分盛绛朱盘。叠金垒球头攒攒，收脐盈囊浑团团。剖开锦囊翻若纨，瓤瓣如月嗅如兰。齿分脆甜舌分酸，一入颊吼露漙漙。犹记蜀中共盘桓，登君雅意贯心肝。金堂云雾金渊滩，嘱使代复青琅玕。朱熹有《觅茶》诗：“茂绿林中三五家，短墙半露小桃花。客行马上多春困，特扣柴门觅一茶。”此与东坡《浣溪沙》词用韵同，意思亦绝同也：“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王安石有词《浪淘沙令》：“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论伊尹吕尚二人若不逢汤武二王，唯耕佣钓叟终老耳。然王安石意不在此，在末句。此若毛润之《沁园春》词，历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诸英雄，意在“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中华文明始于北地，历代南下，而今以江南为重也。南下者有三，为“二乱一变”焉，汉时北南人口八之对二，西晋永嘉之乱始衣冠南渡，至唐安史之乱后则北南平分也，再至北宋靖康之变后南宋，已北大不及南也。明末郑成功守台湾抗清而为清帝极尽褒扬者，清帝康熙诗文无多，然褒扬郑成功此一联亦极得才名，为：“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偶见王兆铭《民国九年获登延平水操台，口占一绝，即请仲训先生雅正》诗，今刻鼓浪屿日光岩崖壁上，曰：“劲节孤忠久寂寥，海山遗垒未全消。高台月皎霜寒夜，仿佛如闻白马潮。”末句“仿佛如闻”用词重复之虞，恰如人常言之“令人堪忧”矣。昔日东坡居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行一令，须二物、二古人名、二诗句，前物应人名、人名同诗韵、诗咏物而不露物。东坡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少游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因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鲁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佛印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弥陀。弥陀问维摩，如何话更多？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此为游戏中极难者也，栖园主人试作二则：剑穗落地无声，抬头见武帝。武帝问阿娇，因何不种蕉？阿娇曰：“秋声空外起，一叶亦萧萧。”疏影落地无声，抬头见梦梅。梦梅问丽娘，因何画鸳鸯？丽娘曰：“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东坡行为不拘，喜诙谐，有村妇故事二则，一在惠州，访人过田，一村妇提食盒而来，蓬头短衣，胸露两乳，苏东坡见而咏道:“蓬发星星两乳乌，朝朝提饭去寻夫。”村妇得闻，识为东坡矣，笑而反诘曰：“是非只为多开口，记得朝廷贬汝无？”二在儋州，一七旬老妇田间送饭，途见苏东坡头扣一大瓢悠然而来，状若庸夫。妇叹曰:“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腊八日，游得丘，抟泥成器，流连林池间。月上城头，合而乐之，兴尽乃去，填《减字木兰花?腊八》一阕，曰：松溪芦浦，三五白鹅梳白羽。日暮之间，花影霓光浮黛鬟。重门深巷，次第推门应懵憧。月上高台，偷照幽人同往来。腊八后三日，蜡梅大开，一园幽香，冬鸟时来，啄花一地。缸冰辄化，搬蒲出精舍，沐天地风露中，若鸟兽出樊笼焉。是日下厨，食单为：肉：豆瓣酱炖鸡公、清蒸腊肉鳗鱼，海鲜：葱爆海参、茄汁黄鱼、葱姜对虾、干炒蛏子，蔬：白灼西蓝花，甜品：红绿丝枣糕，酒：咸亨酒店太雕八年陈。读《清湾茗宴图志》见以古铜器插花，以瓷器植草木，草木多为松芝、松竹、兰竹、乌桕、菖蒲、南天竹、水仙，辄清奇无比，栖园择闲忍不一试矣。立春前七日北扱桥饮酒夜宿。立春前四日，风日甚好。收深圳勇龙所赠漳州水仙二头，叶特短曲，花特繁，殊佳于前日市中所买叶长花稀者，植于西晋越窑平底钵，及民国海棠盆中，缀以湖石菖蒲。挂画梅鹤仙人图、雪山行旅图，字柯亭雪中山居及快雪时晴拓片，以兔毫盏?冻顶乌龙，坐饮而观。腊月十九，为东坡生辰，文士于此日拜祭雅集，历代不衰，称“寿苏会”也。夜与儿道东坡遗事，悬诗碑拓轴于斋中赏读，水仙始开，写数大字，聊作祭奠也云。东坡赏梅有“二十六宜”，曰：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立春前二日，晨雨，过翠湖，湖水衰碧，红梅数树半开，湿红玉露，看花人亦不来，空余寂寞林外，历数词牌皆不能，遂自度一曲，为：《自度曲?立春前》湖水寒。寂寞林外，红梅玉露栏杆。看花本闲人，浑不见，去年欢。躲去，权算两无干。一子五味尝遍，雪乳浮梅色，隔日犹酸。并刀起，芳草齐，秀出双鸾。将立春日，往来恹恹，无诗无酒无端。凤求凰，凤为雄而凰为雌，“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又有“鸾凤和鸣”，则鸾为雌，或为凰也。王勃《滕王阁序》中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为化用南北朝庾信，《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清林嗣环《口技》文今见为“妇人惊觉欠身，既而儿醒，大啼。”实为：“妇人惊觉欠身，摇其夫语，猥亵事，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染，床又从中嘎嘎，既而儿醒，大啼。”删节香艳而适众，今人多为，然鲜活减却三分。

栖园主人五记之《蜀中记》

《江南记》《域内记》《域外记》《栖园日记》筹备出版中……

捧阅大著，如同拾诗数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余秋雨

气韵古朴，行文优雅，似与前人松下泉边品茗、听琴，一脉心香，旷渺袅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喧扰中回归宁静。-----赵忠祥

栖园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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