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长类动物嗜甜厌苦,此为进化产物,甜味植物多富含热量,苦味植物多有毒,久而久之,成为本能,人类亦如此。
但,不同国家的人对甜的接受度差异颇大。以中国为例,年人均年消费食糖量为10.03公斤,仅为全球平均水准(24公斤)的42%,低于亚洲平均水准(12.75公斤),而美国则高达35公斤。据上世纪末统计数字,斐济高达80.2公斤,英国高达39.7公斤,当时中国仅为6.7公斤,是世界上吃糖最少的国家之一。
吃糖会刺激胰岛素快速增加,从而降低酪氨酸、苯丙氨酸在血液中的浓度,使色氨酸浓度相对提升,色氨酸进入细胞后转换为血清素,而血清素能让人心情愉悦(血清素是神经之间相互“交谈”的中介),故吃糖会上瘾,可为何中国人却能置身事外?
这,要从历史中找原因。
甘蔗产于何处还没争明白
中国人吃糖历史悠久,初期叫饴(音如姨)、饧(音如醒),《说文》称“饴,米蘖煎也。饧,饴和馓者也”,意思是用麦芽熬制而成,系麦芽糖。
糖字本意为“米浆在蒸笼中蒸成甜糕”,用它替代饴、饧,或因蔗糖制造工艺自印度舶来,需重新命名。麦芽糖的甜度仅为蔗糖的46%,且粘牙,白居易写诗说“三杯婪尾酒(婪尾酒指巡酒居末座者需连饮三杯),一碟胶牙饧”,与麦芽糖比,蔗糖显然属新食物。
种植甘蔗,中国亦早,《楚辞》中有“腼鳖炮羔,有柘浆些”,柘,音蔗,古人不用蔗字,而是将甘蔗称为“诸柘”。烤肉时刷甘蔗汁,可防表面开裂,且成品色泽好。
甘蔗原产地究竟在哪,学界至今有争议,一般认为始于新几内亚岛,公元前年传入印度。季羡林先生在《糖史》中认为:糖的英文sugar、法文sucre、德文zucker、俄文caxap,都源自梵文sarkara,而中国蔗糖传播也是自南向北。唐代慧琳在《一切经音义》中明确地说,“甘蔗”之称“即西国语,随作物定体也”。但坚持中国也是甘蔗原产地的学者则认为,甘蔗是“咀咋”转变而来,而甘蔗最初吃法正是“咋啮其汁”。
东汉杨孚的《异物志》中说:“(甘蔗)长丈余颇似竹,斩而食之既甘,榨取汁如饴饧,名之曰糖。”此时的糖是将甘蔗汁暴晒,使其呈粘稠状,又叫甘蔗饧。
始终没摆脱奢侈品身分
公元前年,波斯大流士入侵印度,掌握了甘蔗制糖法,但对外严格保密。以致公元前年,亚历山大征印度,惊讶地发现当地人“咀嚼一种不可思议的芦苇,这种芦苇能产生一种不要蜜蜂帮助的蜜汁”。
资料图片:唐代阎立本所绘《步辇图》局部,表现了唐太宗接见异国使者的场面,从中可见盛唐海纳百川、汇通中西的气魄,也正是在此阶段,印度先进的石蜜(冰糖)制作技术传入中国。
直到公元年阿拉伯人占领波斯,制糖工艺才为外界所知。公元年,唐太宗李世民派2名技师和8名僧人赴印度学习制糖术,因当时中国所制砂糖(今红糖)含水分多,无法像印度砂糖和石蜜(冰糖)那样能长期保存。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的粗制砂糖可能也是自印度舶入,在敦煌残卷中记有制糖法,称为“煞割令”,季羡林先生认为是sarkara的音译。
学者李治寰考证,唐朝工匠到摩揭陀国(今印度比哈尔邦巴特拉城)后,因王玄策征印度,局势动荡,所以只学到相对简单的石蜜制作术。14年后,唐朝又从印度请来工匠,才又学会了印度砂糖制作术。
制印度砂糖需加牛奶,因牛奶含蛋白质,可吸附糖中杂质,使其颜色变浅,中国工匠则代以鸡蛋清,并用“黄泥水淋”脱色,成品质量优于印度砂糖。明末,中国糖出口英国,据英方记录,年至少买走了1.4万担。
但,糖在古代中国一直属奢侈品,普通人消费不起。
一是甘蔗种植虽易,砍伐却辛苦,找不到足够劳工,二是甘蔗在当时北方无法种植,而南方人口过密,种粮占地甚多,可供种蔗的地较少。
美味背后是鲜血
公元年,阿拉伯入侵西班牙,7年后将其全部占领,开始了近年的统治,阿拉伯士兵随身携带一种叫“图隆”的军粮,他们说:“我们就是一边咬着图隆,一边打败西班牙的。”
图隆用杏仁、花生加蜜糖制成,即牛轧糖前身,初期需轧成牛形,后改切成方块。
11世纪,因十字军东征,糖与胡椒、肉豆蔻、生姜等作为香料传入欧洲,年,糖首次出现在英格兰。年时,伦敦一磅糖的价格是2先令,相当于今天50美元。
17世纪,法国在海地、西班牙在古巴成功地引种了甘蔗,英国也意外地发现,其殖民地巴巴多斯岛的土壤特别适合甘蔗生长,而过去在此试种棉花、烟草均失败了。
为找到更多劳动力,英国、西班牙等开始罪恶的黑奴贸易,加勒比海英国殖民地中,白人与黑奴的比例是1比8,16世纪以后的年中,万以上的黑人被贩到美洲当苦力。
制糖利润太大,奴隶只需工作7年,创造的财富便超其身价,故庄园主们强迫奴隶超负荷劳动,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死。用机器制糖时,稍不小心,奴隶就会被传送带上极粘的糖稀粘住,送至切糖的刀下,斩成碎块。
史学家里查德森说:“西印度群岛投放了万被奴役的非洲人,但你查阅被解放的人数时,就会发现它远远低于万。而原因是……大批奴隶死于非命。”
中国红茶推动糖走红
资料图片:中国茶改变了英国人的生活方式,推动了糖消费,下午茶成为英国人独特的文化,图为面包匠人正在制作下午茶的茶点。
年,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英国查理二世王子,凯瑟琳好饮红茶,以此为瘦身秘籍,英国人纷纷效仿,但红茶口感苦涩,需加糖饮用。当时瓷器在英国尚罕见,普通人多用炻器,炻器不耐热,泡茶时会炸裂,只好先加冷牛奶,再放热茶,而贵族则先放热茶,后加冷牛奶,以示富有,用得起瓷器。
当时英国农业落后,普通人每日摄入热量仅够最低标准的85—90%,而下午饥饿时喝口含糖红茶,恰好补足了缺口。于是,下午茶成了英国文化,正如民谣所唱:“当时钟敲响四下,世上一切瞬间为茶而停了。”
年时,英国政府茶税收入为2万磅,年为万磅,1年时为万磅。
年,每年有4百艘(平均载货10吨)的英国船将糖从美洲运回本土,是法国的8至9倍,其中一半用来出口,糖成为“第一个世界商品”。到年,砂糖已占英国全部出口的25%强。
19世纪初,英国每年人均糖消耗量只有12磅(5.44公斤),可到19世纪末,却猛增到了人均47磅(21.32公斤),增长了近3倍。
而代价就如历史学家格雷所说的那样:“对十九世纪的穷人来说,相当多的热量摄入来自糖,而问题是他们可以从有养分的其他食物里获取热量。到了十九世纪末,贫困阶层营养不良极其严重。”
到年时,英国人每日吸收的卡路里中,竟有1/6来自糖。
糖的价格一落千丈
糖价日趋下降,但主张废奴的人们认为:每吃一磅糖,就相当于吸了2盎司的人血。
年,英国通过《废除奴隶贸易法案》,年,又通过《废除奴隶制法案》,旧式产糖庄园渐渐衰落,因欧洲发现新糖源——甜菜。
甜菜又叫厚皮菜、莙荙菜,原本是一种观赏植物,公元12世纪时,阿拉伯学者将其移种到大田,产量提高了3-4倍。
十字军东征时,甜菜传入欧洲,而中国早在5世纪便已从末禄国(今属伊拉克)引入,当时人们只食其叶,唐代苏恭在《唐本草》中赞其“香甜味美”,可年吴其浚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却说:“菾(音如甜,甜菜的另名)菜菜味甜而不正,品最劣,易种易肥,老圃之惰孄(通懒字)者种之。”
清代蔬菜品种多,甜菜不再受宠。甜菜根很小,每株重不足克,且含糖度仅5-6%,所以在中国一直没人想到用它榨糖。年,德国科学家马格洛夫在用显微镜观察甜菜根切片时,发现蔗糖颗粒,提出可以替代甘蔗。
甜菜种植受地域限制小,比种甘蔗的劳动强度低。农学家只用30年,便使甜菜根含糖度提高到接近10%,20世纪又提高到20%。按亩产1吨算,每亩甜菜可产糖公斤。
拿破仑时,因对英封锁,法国食糖短缺,政府出资建了40个甜菜制糖厂,糖的价格进一步暴跌,到年,吃糖已成最廉价的补充热量的方式。
为曾经的落后而埋单
资料图片:通过大航海,欧洲人建成全球贸易体系,这为欧洲带来惊人财富,使其具备了撕裂历史的能力。
从东西方糖史前半程看,彼此高度相似。英国直到年,糖的主要消费群体仍为皇室与贵族,到年才逐渐平民化。在中国,糖也是“食用越来越增”,成为盐、茶之后第三大国税来源,但在东方,糖消费始终未突破自然增长的瓶颈。
首先,通过大航海,欧洲人建成全球贸易体系——用非洲的廉价劳动力,在南美洲土地上生产,成品销售往世界各地。这为欧洲带来惊人财富,使其具备了撕裂历史的能力。
其次,西班牙在美洲发现大型银矿,—年,年均掠走黄金2.9吨、白银3.07吨,到—年,则为年均黄金5.5吨、白银24.6吨,贵金属涌入欧洲,引发通胀,刺激了投资。人性本“恋旧”,缺乏货币时,人们交易愿望与维持现状的愿望约为1:1,货币诱使人们更多参与交易,而同时期的中国始终未建立央行和主权货币。
在糖走上巅峰的过程中,中国基本未参与,故直到年,人均年消费量只有1公斤,民国时,糖一度是第二大进口商品,但抗战时为节约外汇,政府力推国产化,糖消费量再度减少,许多中国人不爱吃糖,且将小孩嗜糖视为错误习惯。
年后,中国糖消费量激增近10倍,速度惊人,也带来沉重代价。据年数字,我国30岁以上人群糖尿病患病率达11.6%,估计全国已有1.39亿糖尿病患者。
这,或者也是曾经落后的代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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